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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我的母亲(第1页)

母亲的身世对我而言一直是个谜。对于青年时代的母亲以及母亲娘家的亲友,我知道得少之又少。

母亲生于1914年农历二月初六,她的娘家在泾阳县王桥镇屈家村——泾河岸边的一个普通村子。母亲曾对我说过,她的父亲排行老七,人称“韩老七”,在当地很有名。母亲说,她娘家家道殷实,有几十亩地,拴着一挂车(硬轱辘大车),农忙时节还雇着短工。那地方出产棉花,她家每年都种二十多亩棉花。可能因此,外婆给三个女儿起名金桃、银桃、碧桃。母亲是老大,叫金桃。到了秋季,棉花收获了,她们姊妹三个每天晚上都要熬夜剥棉花,熬得眼睛都困得睁不开,可外爷还不许她们睡觉。财东家的千金小姐为何远嫁到河南洛阳?我没有问过母亲,母亲也没有说,只是偶尔说过日本飞机轰炸洛阳时她钻过防空洞。

母亲是个有故事的人,可她从没把她的故事给我和两个姐姐说过。从她偶尔透露出的只言片语中我猜想过,父亲应该是母亲的第三任丈夫。父亲成过一次家,前妻因病亡故。父亲是怎样和母亲结为夫妻的,没人跟我说过;母亲又是怎样从泾阳嫁到了洛阳,又怎样从洛阳来到了杨陵,我不知道,也没人给我说起。母亲去世后,这成为永远的谜。为此,我很是恨自己。

1972年暑假(那年我上高二),母亲的堂弟——我的二舅来看望母亲。二舅说外爷年事已高,很是想念母亲,言外之意想让母亲回娘家看看。母亲说家里走不开,她走了没人给我做饭,让我代她去看望外爷,也好认认门,她百年之后我也就知道舅家门朝哪搭开着。两天后我随二舅去了母亲的娘家。

我和二舅先坐火车到咸阳,在咸阳倒去泾阳县城的汽车。汽车一路往北,途中二舅带我下了车。我看着道路两旁空旷的田野很是纳闷,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怎么在这里下车?二舅看出我的心思,说先去我二姨家,下了这道塬,再走三里地就到了。

二姨家在礼泉县烽火村。烽火村那时很有名气,大队书记是当时的礼泉县委书记王保京,他是当时树立的典型,在陕西如同山西大寨的陈永贵。烽火村距外爷家只有四五里地,但隔着一条泾河。二姨来过我家多次,她的小儿子小我一岁。二姨见到我十分高兴,让二舅先回,非要留我在她家住下。

烽火村果然是模范村,梯田层层,庄稼长势喜人,有果园,有菜园,还有村办的工厂,令人羡慕。当时还是陕西文坛新秀的贾平凹、邹志安都在这里蹲过点体验生活,这都是后话。

在二姨家住了两天,姨表哥王忠成带我走了几家亲戚,第三天才带我去了与烽火村一河之隔的外爷家——屈家村。我见到了母亲的父亲——我的外爷。外爷见到我就格外高兴,那时他已经七十出头,话不多,看我总是笑眯眯的,十分慈祥。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外爷。外婆还不老。听母亲说,她母亲很早就去世了,现在的外婆是外爷后娶的,比我母亲还小一岁。母亲姊妹三人,在烽火村的是二姨,我的小姨不到三十岁就病逝了。舅舅是现在外婆的儿子,是个木匠,三十出头。外爷让舅舅带我去十里外的北屯看泾河大桥。那时的泾河大桥在当地是个宏伟的建筑。

舅舅借了辆自行车,他不会骑,我载着他和六岁的小表妹去看泾河大桥。泾河大桥在我眼里很是一般,但它是沟通泾阳和礼泉的交通要道,而且大桥两边都有集镇,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有很多,显得很是热闹。

母亲幼年丧母,自然内心很是伤痛,可她从没给我说过她的苦痛。

她与那个时代绝大多数的农村女孩一样,缠着足,没有进过学堂读书,尽管她家很富有。她的一生颇为曲折,也太多酸楚。她把这些酸楚深藏在心底,从不外露。

当时我很想问问外爷,母亲是怎样远嫁他乡的。因为我看到泾河岸边的村子都很富裕,村村都有果园、菜园,我的家乡远比不上这里呀。有语云:“金周至,银户县;富裕不过泾三原。”泾阳、三原可是关中的白菜心呀!

然而,我没有问外爷,至今我都十分懊悔。

那是我第一次去母亲的娘家——我的外爷家。而我的母亲自打有了我,直到去世都没有再回过娘家。这都是我的罪过呀!

我在外爷家住了三天,临别时外爷让我把他的画像带给母亲。外爷说那张画像是一个画匠给他画的,收了十块钱。画像装在一个小镜框里,我仔细看,画匠的手艺真不错,画得跟照片似的。回到家,我把外爷的画像拿出来给母亲。母亲捧着外爷的画像久久地看着,喃喃地说:“爸老了,老了……”眼里泛起了莹莹的泪光。

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都有自己的名字,而且绝大多数人的名字还不止一个。

我的父母亲都有两个名字,一个是他们的父母给起的乳名,另一个是他们自己起的名字,也就是所谓的官名,或叫作“大号”,亦叫“大名”。

我知道母亲的名字时已经读初中了。记得那是一个星期六下午,我放学回家刚走到家门口,会计何二哥大声喊我。我走了过去,他给了我两张选民证,一张写着父亲的名字,另一张写着“韩桂英”。我看着那张选民证先是一愣,随即就明白了,这张是母亲的。我急忙环顾四周,赶紧把选民证装进了衣兜。

我从来没听人叫过母亲的大名,长辈称呼她“绪林妈”,平辈人叫她十一嫂,晚辈人称呼她“十一娘”或“十一婶”。母亲的大名只写在户口登记册和选民证上,很少有人知道。成年之后,我常因此而为母亲感到不公。

母亲的乳名叫“金桃”,一个很好听的名字。我是读高中时才知道的。那年收到舅舅的一封来信,抬头的称呼是“金桃姐”。听母亲讲,舅舅读书不多,只是小学毕业。信肯定是舅舅请人代写的,“金桃姐”三个字写得苍劲有力,很见功力,比我的字好多了。我给母亲念信,不知怎的念母亲的名字时我有点口涩,很不好意思,甚至脸都红了。我还偷眼看了一下母亲,母亲兴奋异常,脸上泛起了少女才有的红晕,这是我从没有见过的。

母亲的大名不知是她自己起的,还是别人给她起的,我没问过母亲,母亲也没给我说过,不得而知。中国妇女叫“桂英”的太多太多,我觉得母亲的大名有些俗了,远不如她的乳名好听。

前面说过,母亲的娘家在泾阳。母亲曾无数次地给我讲过她的娘家——泾河岸边的一个村子,土地平展肥沃,泾河水清亮清亮的,河中有小船荡悠悠;每年春、夏、秋三季,河边挤满了浣纱的小媳妇大姑娘,一片欢声笑语,笑声赛过银铃……母亲每每给我说起这些时,脸上就现出甜蜜的笑容,似乎回到了少女时代。我也完全被母亲的情绪感染了,不由得想起了一首歌:“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后来我去了一趟舅家,舅家是个好地方,但没有母亲给我描述的那么好,这多多少少让我有点失望。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没有回过一次娘家。不是母亲不想回娘家,皆因家中贫寒所致。其实杨陵距舅家只有一百多里路,可父母亲辛劳一年却攒不下去舅家的盘缠。每年春节来临之际,母亲都要念叨回娘家看看,可家里的光景实在恓惶,拿不出路费,母亲的希望年年都化为泡影。我上中学那年,母亲信誓旦旦地说:“今年无论如何也要回娘家一趟!”她憋足劲儿地纺线,纺完了自家的棉花又给别人纺,一个冬天下来积攒了二十块钱。母亲兴奋地说:“春节一过,初二就带你去泾阳舅家。”我便满怀希望地盼着过年。要知道,我长这么大还一次也没去过舅家,不知道舅家的门朝东还是朝西开。听母亲说去舅家要坐火车汽车哩,我还没坐过火车汽车,没有理由不高兴。可到了年底,父亲脸上布满了愁云。生产队年终算账分红,家里只分了十来块钱。父亲为过年发熬煎,“心怀叵测”地打母亲那点儿钱的主意。母亲看到父亲愁眉不展的样子,于心不忍,不等父亲开口就掏出钱来帮父亲度年关。父亲接过母亲的钱几分高兴几分愧疚地说:“明年我帮你一块儿攒,咱们一起去泾阳看望老人。”可到了年底,父亲手中还是没钱。年年都这样说,年年都不能成行。

父亲曾多次说,要让母亲光光鲜鲜回一次娘家,母亲也一直盼着这一天。可父亲直到病逝也未能让母亲实现这个心愿。

父亲去世后,我长大成人了,在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让母亲风风光光回一趟娘家。我认为自己有这个能力。可老天爷偏偏不照顾我,高中毕业后的第一年,一场飞来的横祸夺走了我的健康。外爷去世时,舅舅发来一封电报,母亲当时守在我的病床边而未能回娘家奔丧。每每念及此事,我心酸难忍,泪水潸然,痛责自己。我对不起外爷,更对不起母亲。

那年家里拆了老屋,搬家具时把母亲的纺车也搬了出来。孩子们都说那是个无用之物,要当作劈柴处理,被我拦住了。纺车是祖母留给母亲的,已近百年。掸去蒙在纺车上的尘土,摇把上深深地印着几道手印,那是母亲留下的……

记忆中,母亲一年四季都与纺车相伴。春日里,母亲沐浴在和暖的阳光中,手摇着纺车,轻哼着少女时代的曲儿。夏阳高照,母亲和村里的大娘大婶结伴坐在树荫下纺线,嗡嗡的纺车声伴着母亲她们朗朗的笑语,构成了村里一道绝妙的风景线。秋天阴雨绵绵,母亲坐在门道,纺车从清晨转到黄昏。冬夜漫漫,母亲坐在炕头,伴着父亲一明一灭的烟锅,纺车唱着催眠曲送我进入梦乡……

我儿时瞌睡多,入睡前母亲在油灯下摇纺车。第二天清晨睁开眼睛,看到母亲还在纺线,似乎没动地方,我困惑地问母亲:“妈,你没睡?”

母亲眼里布满血丝,面带着慈祥的微笑,说:“妈睡咧。”

我又问:“我咋没见你睡呢?”

母亲笑着说:“妈瞌睡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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