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陕西省青年作家创作会于1985年12月11日召开,12月17日结束,历时一周。会议结束的第二天上午我就离开了止园饭店。省作协的吴祥锦老师、徐子忻老师和刘明琪老师送我到饭店门口。我请吴老师给作协领导说说,帮我解决一些实际困难。吴老师满口答应了。
我住进了西安医学院附属二院三楼6号病房。会议期间我找过丁玉清老师,她为我联系好了住院床位。病房住了四位病人(包括我),我是341床,挨我的342床是个十五岁男孩,宝鸡的,家在农村,长相英俊,但罗锅腰(脊柱突出)。唉,造物主真会捉弄人!343床也是个男孩,看上去有十一二岁,闲聊时知道他也是十五岁,也是脊柱方面的病,且比342床的严重,不光是罗锅腰,还是鸡胸(胸骨向前隆起)。344床是个四岁的男孩,脊柱偏凸,昨天刚做了手术,他的妈妈陪着他。
自从受伤致残后,我几乎没去过医院,伤风感冒、拉肚子,包括褥疮都是在家里自己治疗。甫一进医院,我对一切都感到陌生,很是适应不了。护士长来了,三十来岁,长相挺漂亮的,可一张脸板得似刚浆过的白粗布,说话语速很快,要我把手摇轮椅推下楼去。离了手摇轮椅,我就寸步难行了;再说了,推下去往哪儿放?我请她通融通融,能不能把轮椅搁在走廊尽头,不妨碍啥的;再者,住院部的电梯很是宽敞,我的手摇轮椅是可以上下通行的。她扔炸弹似的说:“不行,这是规定!”我说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她瞪我一眼,更加坚定地说:“不行就是不行!”
这里她说了算,我尽管很憋气,但也无可奈何。只是心中有一个信念支撑着我:这次住院我一定能站起来!鉴于这个信念,就是蹲监狱,我也能忍受!
我只能把手摇轮椅推到楼下,嫂子说咱们顺便出去转转,买个碗筷。
我们来时没有带碗筷,医院吃饭是要自备碗筷的。在街上转了半天,竟然没找到卖碗的商店。肚子饿了,我们在一个小饭店吃了晚餐,付账时问老板哪里有卖碗的商店,老板知道了缘由,拿了两个碗送我们。嫂子付钱给他,他说啥也不收。我们刚出了饭店,他喊着又追上来。我和嫂子都很蒙,不知他要干啥,面面相觑。这时只见他递给我们两双筷子,我和嫂子连声道谢。他笑着说:“吃饭没筷子可不行。”
在这个寒冷冬日的黄昏,饭店老板一颗善良的心温暖着我们。
住院第三天,我做了身体全面检查。我看到了病历:原系T8压缩性骨折合并截瘫,本斜位片显示T8椎体略向后移位,椎间孔变窄,椎体边缘骨增生。
我不知这个检查结果是好是坏,只知道自己下肢有知觉障碍、行动障碍。
医院里一时安排不上手术,我需等待。手术前,医院规定不许留陪人,嫂子只好暂时回家。在医院,病人的姓名似乎都被遗忘了,一律按床号称呼,我被唤作“41床”。最初很不习惯,可不习惯也得习惯,正所谓入乡随俗。
很快,我与病室几位病友熟络了。42床的男孩叫张德斌,家在宝鸡下马营,父母是农民,一个姐姐在西安上中专;43床的男孩叫逯云兴,乳名为狗娃,西安人,父亲是工人;44床的小男孩叫冯普,贵州独山人,他的母亲很年轻,不到三十岁,是布依族,但从小在城市长大,说的是普通话,在她身上完全看不到布依族人的影子。那天下午,44床小孩的爷爷来看望孙子(老人在外边租房住),他在铁路局工作,已经退休,专程陪孙子来西安做手术。老人很健谈,且说话幽默,他的到来给病室带来了欢声笑语。
随后43床的父亲也来探视,他身材高大魁梧,穿一件黑色工装短棉大衣,面色黝黑,带着深深的忧愁。他言语不多,冲我点头笑笑算是打招呼。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铝制饭盒递给儿子,说了句:“快吃吧,你妈刚煮的饺子。”儿子吃饺子,他在一旁默默地看着,直到走时他都没再说什么。
这天上午,王尚昆大夫来查房,他是西安医学院的教授、骨科专家,也是我的主治大夫。王大夫主要看望44床。孩子手术刚过三天,有明显好转,虽说还不能动,但小脸蛋上绽开了笑容,大伙儿都很高兴。王大夫刚从手术台下来,双手叉着腰,因手术时间长,加之年纪大了,腰疼。
孩子叫了声:“王爷爷好!”
“你好!”王大夫慈祥地笑着。
“您腰疼?我长大了给您揉揉腰。”孩子甜甜地说。
王大夫摸着孩子的脑袋笑着说:“那你就快点儿长大吧。”
我清楚地看见,那一刻王尚昆大夫眼里泛起了泪光,他动了感情啊!
我也感到眼睛泛潮,这动人的一幕永远镌刻在我的心中。
是夜,我久久不能成眠,回忆过往,心潮难平……也就那么一瞬,我就摔成了这副模样,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我正在心中感叹,忽然外边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们病室对面是急救室,半夜时分常有此动静。我心里不由一紧,知道又出事了。果然,外边传来了哭声。原来是发生了车祸,一个小伙子骑摩托翻了车,伤了头部,抢救无效。小伙子年仅二十四岁,正值人生的美好年华啊!他的哥哥和妹妹哭成了泪人,可能还瞒着他的父母。
后半夜我更是无法入睡,感慨人生在世,真不容易。谁能确定未来的路一帆风顺?崎岖坎坷在所难免,甚至可能瞬间就会走上不归路。但愿每个人都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第二天,病室来了位老者,他住在5号病室,他的儿子陪着他。他在一所中学任校长,教了一辈子书,去年刚刚退休。他听说我搞创作,想见见我。他患的是脑瘤,瘤子压迫视觉神经,已经失明了,等待手术。他脸上溢满慈祥的微笑,把手毫无方向地伸过来,我急忙握住他的手。
我们相谈甚欢,他不愧是校长,给我讲了许多人生哲理,令我受益匪浅。他说他明天做手术,我问他怕不怕,他笑道:“怕啥?我住院就是为了做手术,做了手术我就能重新看到光明。”他很乐观。
翌日,他进了手术室,我为他祝福。却万万没有料到,他没有从手术台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