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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会(第1页)

赶庙会和逛骡马会一样美。骡马会一般设在县城或者镇子上,庙会是在各种大小寺庙的地方集会。骡马会是最简易的贸易会,交易的不仅仅是骡子和马,还有各种小吃和日常用品等。庙会是请来唱戏的或者说书的给供奉在寺庙里的大神大佛演戏。庙会上来的大都是十里八乡的人,而且赶庙会的人大多不是善男信女。对于大多数中国人而言,他们信仰的并不是虚无的神。庙会上一天要演三场戏,最热闹的是晚上那场,而这三场戏才是吸引很多人来赶庙会的主要原因。

河对面的龙王庙在每年的盛夏会迎来三天大戏,戏种有秦腔,有陕北道情,也有山西的地方戏。村里的人爱看秦腔和道情,若是请来了山西戏,村里不少人会骂庙会的会长,说会长胆子太大,为了捞钱,嫌本地的戏太贵,竟敢把外地的便宜戏给龙王爷请来,就不怕神怪罪下来!“头上三尺有神明”这句古训,在需要诅咒别人的时候,便成为一些人振振有词的信仰。话虽是那么说,但是大家还是要去看的,尽管不是完全能听懂,但只要看到戏台上那些穿着戏服的唱戏人打打闹闹哭哭啼啼地跑来跑去,也能获得一些满足。

庙会的热闹是有巨大诱惑的。从乡村文化这个角度解读这种混杂在戏场里腾起来的尘土中的喧哗,可以说来自民间最直接的精神娱乐表达得更为痛快,或者说是文化享受更为充足。

戏台上下的人都是这种文化的创造者和受益者,这个巨大诱惑所形成的本土文化场景,源自人们在沉闷生活的禁锢中可以得到短暂的解脱和情绪释放,于是庙会成为乡村文化高度的一个凸显点,其必然性已经延续了很多年。

深入这种文化背景,就是走进庙会本真的人生万象。戏台作为分界线,高高建立在现实与虚幻中间。台上的或是虚幻或是夸张的表演,都与台前和幕后的现实群体有着近在咫尺却相隔遥远的距离。而在依靠人的表演支撑起来的戏台上,恰恰看不到人性的真实袒露,掩盖或者虚浮成为戏台之上这出“迷糊戏”的衣裳。

其中最为真实的是后台,也就是幕后。台前黑压压的观众的情绪随着台上剧情的推进而一同波动,在假情假意的戏剧中,演员的公式化表演和观众的情绪介入,形成了台上台下以假乱真的情绪化现场。这个现场的掌控者是台上的人,他们一旦走上戏台就像一根棍插入如水潭的观众群中,一搅动,便激起涟漪,一圈一圈荡漾开去。

台下观众的年龄结构完全是一个国家整体民众结构的缩影,从这个现象来看,人的娱乐空间被集中在戏台上的时候,所谓的文化生活也在此正式开启,台下的人群显然是情绪化的观众,习惯于把喜怒哀乐线条分明地写在面部。随着剧情的发展,这些年龄有着很大差别的人,随之有了规则性的统一,情绪化下的表情,齐刷刷地表达出扬善惩恶的伦理道德观念。

乡村的庙会因为几出戏,就有了看戏的人看台上演员的表演和演戏的人看台下观众的表情。如同一首小诗: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其实我们都是演戏的人,平日里难得有几个说真话。人与人之间是强化的演员和观众,你演我看,我演你看,你看不到我卸装后的容貌,我也看不到你的素颜。

我喜欢看戏,更喜欢掀起后面的幕布,看下台后的演员。

陕北的庙会一般是清明节开始,然后紧跟着在农历四月初八等一系列的农历节日展开、深入。到了盛夏,干旱的土地需要雨水的时候,给龙王庙唱戏成为一年之中的庙会高潮。

前些年的一个夏日,我过了黑山寺隧道,到新寨河的一个村子的庙会上看戏。我赶上的是这一天的第二场戏,戏台子的最上面挂着山西某剧团名称的横幅。因为天热,戏台下看戏的人不是很多,围着戏台一圈卖香纸、卖西瓜、卖凉面、卖煎饼、卖馃馅等的小商贩个个被腾起的尘土包裹着,盖在摊子上的那块白布也落了一层尘土。

戏台后面掀起帆布看演员化装卸装是很有意义的事,总有一帮人不去前台看戏,跑到后台来。夏天天热,后台围裹的帆布太严实,唱戏的人就揭起一块帆布让风吹进来。后台内部的事儿也就完全晾开了。喜欢偷窥的小孩们不用把头伸进帆布之间的接缝里就能看到里面的花红柳绿。

我曾在后台看到过一个在台上扮演威风凛凛的女将军的女子刚转到后台的情景。她摘下帽子刚坐在装戏服的一个大箱子上,一条白色的小狗立马跳到她的怀里。这个女子抱紧小狗,用手摸着它的小脑袋,小狗伸出舌头舔着女子的手背。小狗看上去很脏,本是白色的毛却多了一些杂色,比如背上那一溜好像是烟熏过的黑色,浑身沾着米粒,显然不能匹配宠物这个名称。但谁又敢说在这个女子的眼里,这条小狗不是宠物呢?

这时一阵急促的锣鼓声在前台响起,女子迅速站起来戴好帽子,吆喝着从后台冲上戏台。小狗跳下去钻进两只大木箱间的缝中趴下,眼睛滴溜溜地望着挂在架子上的一长排戏服、帽子、胡须、大刀。

不到三分钟,女子一手叉腰一手握刀,大喊着“追——”,拉着长长的尾音快步从前台走到后台。小狗再次跳进女子的怀中。坐在大木箱上的女子喝着一瓶矿泉水,小狗抬起头张开嘴也要喝,女子像卖油翁似的将瓶中水倒进小狗的口中。小狗咽下水后摇着头,头上有一点水星溅到女子脸上,女子用手背擦去。

女子约三十岁,坐在后台跟其他人少有语言交流,她的沉默里蕴藏着一个巨大的内心世界,而这个世界也许没有人走进去过,那条小狗或许是她的世界里唯一容得下的生灵。在我们的印象中,流落到乡间庙会唱戏的人和说书的人,在现实生活中都是没有好的际遇的人,他们的命运也许在此刻,甚至此生正经历着不如意。而这个女子在后台看似冷漠的表情,却掩不住她对生活的热情。大木箱、戏服、矿泉水等都是她的生活道具,而这些道具的存在对于她而言,都不如小狗重要。小狗在她眼中是生灵,是一个能与她交流的生灵,而这个生灵对于长期在外演戏的女人来说,是某种情感寄托的载体,比如思念、孤独等。

人是独立的个体,但是个体需要在一个群体的环境中滋养。而很多人却又在排斥别人的存在,喜欢停留在自我营造的独立空间中。生活,部分是由物质组成的,没有物质的生活会是什么样,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再去寻找答案,这是人类依赖物质生存的天性使然。而物质又不是生活的全部,类似上文的这个女子,看上去冰清玉洁、清心寡欲的,那是因为她的某个遭遇改变了她对世界的态度。物质对于她而言,也许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

庙会上人多且杂。台上台下闹哄哄的,人声、锣鼓声、二胡声、笛子声等声响混合在一起的意义大于庙会本身。这是人为聚集在一起的乡村盛会的声响融合。是否和谐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戏台上的表演和戏台下的喧闹能够在互不干涉的碰撞中找到契合点,并能迅速交融在一起,发出神灵无法发出的声音,而且能使台上台下的各种心情找到合适的表达和倾诉方式。

庙会显然是一种古老文化的传承。寺庙是宗教信仰的一个载体,而会场是民间文化的一个载体,二者合二为一后其意义更为广泛,似乎人间之事在此无所不有、无所不能。庙会作为一种信仰的仪式和供奉诸神诸佛的祭祀场所,唱大戏是最隆重且最有仪式感的一种崇拜和祭祀方式。在这三天的庙会中,周边的人会聚集在一起,庙会的功能扩展为社会活动的场所,张家长,李家短,柴米油盐生活琐事统统搬到庙会上来。

庙会早已经成为人间烟火味最浓的地方之一。作为民间盛会的一种独立的存在形式,在中国北方的乡村,再没有像庙会一样能够将人与人之间的恩怨和喜怒,户与户之间的瓜葛和对立,村与村之间的帮派和风气召集在一起发酵了。庙会有时候就是一个是非窝子,是恩怨发泄、善恶表达、人性裸露的场域。

喜欢杀猪的老二,本不是一个行家里手的屠夫,却喜欢在逢年过节时给村里村外的人家杀猪宰羊,好处是能得到一块被血浸红的槽头肉,或者一副羊下水。老二杀猪的技术实在有点差,有一年腊月里给邻村一户人家杀猪,几个壮实的后生死死压在猪身上,即使不用刀子去杀,猪也会被压死的。老二一刀捅进猪脖子,猪大叫。老二抽出刀子在猪嘴上将刀子上的血擦净,然后点着一锅旱烟坐在猪身上吧嗒吧嗒悠闲地抽着。他说,我杀猪从来不回刀,一刀夺命。话音刚落,那猪一个骨碌翻起身,朝公路冲去。老二被掀翻在地,他站起来大喊一声:追!一群人便大喊大叫地追着脖子滴着血的猪,一直追到公路上。惊恐万分的猪慌不择路地从公路上跳下去,下面是结了冰的河滩。猪在冰面上摇摇晃晃地向前跑着,追猪的人不敢直接跳下去,绕着小路来到了河滩里。老二捡起一块石头向猪砸过去,猪号叫一声继续向前跑着,一群人效仿老二,纷纷用石头砸向猪,不一会儿猪倒在地上了。有人说那猪没被杀死,却被累死了;也有人说是被石头砸死的。没了颜面的老二不好意思地对主人说,另外叫个人给你收拾这头死猪吧。主人说,那你不要那块槽头肉了?老二无奈地说,没脸要。说完转身就走了。

第二年村里关帝庙庙会,会长说老二杀生太多,到庙会忏悔一次吧。

庙会上的热闹一点也不减,人头攒动中的那个神仙附体的男人,头上裹着一块红布,手里握着一把大刀,口中念念有词地穿过人群,来到关帝庙大殿。老二在会长的指导下跪在高大的关帝爷塑像前,那个头裹红布的男人用刀在老二的头上来回挥舞着,口中含糊不清地哼唱出杀、赦、放等字词。随后裹红布男人将一瓶白酒猛喝一口,向老二头上喷去,大殿里满是酒味。从不饮酒的老二闻着浓浓的酒味有点不适应,他的头偏着,躲开飘过来的酒气。裹红布男人直接将一口酒吐到老二头上,老二无奈地用手擦着流在脸上的酒水,斜视几眼裹红布男人,然后埋下头。老二被酒熏得有点头晕,而正在兴头的裹红布男人将一瓶白酒连喷带喝,大概喝下去有半斤多。看上去有点醉酒的裹红布男人站着都摇摇晃晃,口中说词含含糊糊不停,而且尾音很长。老二再也坚持不住了,他扑通倒在地上,这时裹红布男人也一个趔趄软绵绵地倒下了。

庙会这个场域,本就是事故发生的高频地点。在日常生活中没有条件发生的各种事儿,在这里就有了平台。特别是一些以信仰的名义发生的事儿千奇百怪,荒诞可笑。信仰是支撑一个人的精神力量,也是指导一个人言行的风向标。而当我们的愚昧混杂在不严肃不崇高的所谓的信仰之中,其实是在不停地上演着闹剧,比如老二和那个头裹红布的神汉。

庙会作为乡村文化的一种重要存在形式,确实备受十里八乡人们的喜欢和支持。庙无处不在,几乎每个村子都有。有庙的地方就有人,有人的地方就有庙。寺庙的大小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有委屈、有欲望的人能够来到这里祷告和祈盼,能够安慰自己和鼓励自己。寺庙存在的意义很广泛,似乎无所不能。

庙会显然是寺庙意义的延伸和升华,寺庙里供奉的那些不动声色的神,在繁杂喧哗的庙会中却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毫无存在感和神圣感,恰恰是被凡夫俗子掌控着,而这种掌控表达出的却是人的意愿。

我身处北方庙会之中,所看到的都是在腾起的黄土笼罩中来来往往的形形色色的人。人是庞杂的庙会系统中鲜活生命的真实呈现,而由人主导产生的庙会等其他活动,都是围绕这种有着渊源历史的乡村文化而丰富其内容,扩展其领域,提升其功能。

庙会是人聚集的地方,是人将自己的诸多情绪和想法交付并诉求于此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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