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崖上,一只秃鹫俯瞰我们,它突然一跃而起,往河对岸飞去。
我们察看沟口,没有什么异常动静。
进入这样的地段前先观察一下,这是边防常识。
进入沟口是一个山坳,白狗突然在前面停住了,朝山坳里注视。
一股浓重的羊膻味飘过来,是那种我们熟悉的塔吉克族人毡房的味道。塔吉克族人搭毡房选址很聪明,毡房要背风、近水,离草场近。这样的地方是祖上反复选择定下来的,后辈儿孙转场时,也就在这里扎营。塔吉克族人的羊群每天夜里围着毡房露宿,牧羊犬保护它们。这样一辈辈传下来,毡房四周的洼地里就积下厚厚的羊粪,有的地方羊粪三米多厚。塔吉克族人烧火、做饭和取暖,也烧这干羊粪,馕坑里,干牛粪、干羊粪似明似灭,既烤馕,又取暖。只是羊粪的膻腥味很重,一里之内顶风都可以闻见。
两只牧羊犬出现在毡房前,我一眼认出它们是热孜克的狗。雪山牧羊犬遇见情况很少叫,它们专注地注视着我们的白狗。也许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吧,它们紧盯住我们的白狗,后足在地上缓慢而有劲地划过,仿佛准备随时扑过来。石子从它们的足下飞起来,迸出火星。
我在雪山的夜晚很少听见牧民的牧羊犬叫。如果它们叫,也就是那么孤零零的几声,那一定是遇见了不可知的情况。但凡雪豹和狼群来,它们不吱声就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热孜克掀起毡帘出来了,后面跟出来的是他的小女儿:一个漂亮的塔吉克族小美人。那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戴一顶明黄色的棉帽,帽檐压住刘海,后半截遮住耳朵和后颈。一方红色的薄纱从帽子上裹下来,系在下巴颏下边。姑娘穿一件黑色的无袖棉袄,棉袄里是一件白色的长袖夹衣。下身是一条火红的裙子,脚蹬毡靴。红裙子在雪地里火一样撩人。
这姑娘的美丽全在一双眼睛上。清澈的、略带一点蓝色的眼睛,像晴空下的一片蓝天,干净、纯洁,带一点羞怯,又那么灵活地转动着,火热地看人。
热孜克一家是这一带唯一的永久住户。明铁盖是边防禁区,夏季牧民游牧上山,一律要经过哨卡边检,能够上山的都是所谓“贫下中牧”。青年和壮年都是民兵,他们中有的是武装基干民兵,配有半自动步枪等轻武器。他们由牧业生产队党支部书记带队,在十天半月里,散漫地边游荡,边往山上走。
总共几十户牧民,分散在上百里长的山沟里。他们逐水草而居,上山后还有那么两三次转场迁移。到了10月上旬,他们拔营下山,像来时一样,带着牧羊犬,骑着马或骆驼,赶着牦牛和羊群,避开雪山上即将来临的第一场冬雪。
热孜克一家是四季都不下山的。热孜克是铁杆的贫下中牧,不过,即使这样,热孜克也有三个老婆。热孜克快七十岁了,在他年轻的时候,那个年代,塔吉克人时兴一夫多妻,热孜克娶了三个老婆陪伴他,常年居住在雪山。牧业生产队夏季在山上打的马草,运不走的,由他看护。明铁盖哨卡有两百多只羊,也由热孜克帮忙代牧。
热孜克是到哨卡来得最勤的牧民,哨卡的干部战士都和他很熟。
“亚达西亚克西(同志你好)!”热孜克远远地施抚胸礼,顺势伸开双臂迎上来。
他戴着一顶黑色的卷毛皮帽,上身着黑灯芯绒棉袄,下身穿黑灯芯绒棉裤,裤脚扎起来,脚蹬翘洛克(毡靴),满脸堆笑,极富表情的眼睛充满笑意。他的鹰钩鼻子高耸,上唇浓密的大人丹胡子两边向上翻翘起来,薄嘴唇咧开,露出一口发黄的牙齿。他是每天都离不开莫合烟的。
他的脸上和身上沾有尘土。这不奇怪,明铁盖一带每天都刮大风。
我们跳下马来。
“热孜克亚克西(热孜克你好)!”王小元说着,从挎包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一块砖茶、一包盐巴呈上去。
我们和热孜克握手,随他走进毡房。
他的小女儿看管住两只牧羊犬。我们的白狗和我们的毛驴板车远远地停在路上。
毡房中间,一个井口大小的馕坑,四周铺着几张干羊皮,再就是卷起来的毡毯和几床卷起来的被子。毡房是一根根规则的带有弧度的长木杆做骨架撑起来的,羊毛绳把它们扎牢了,上面盖着驼毛制成的毡片。有牛羊粪在馕坑里燃烧,毡房里烟雾弥漫,但很暖和。毡房顶上是一个天窗,雪山上无雨,有一点水分都变成了雪,天窗开在顶上不怕落雨,即使落雪也不怕。冬天,热孜克一家还化雪饮水呢。
有几个羊皮袋子里装着奶酪和酸奶,半袋青稞面也装在羊皮袋子里;地上有一口铁锅,一个铜茶炊,两个陶罐。
塔吉克族人没有高压锅,他们煮好的羊肉只有六成熟,切开羊肉,肉里面带着血丝,就这样用匕首切羊肉蘸盐水吃。粗糙的纤维坚硬,摩擦牙齿。塔吉克族牧民从不刷牙,但他们牙齿雪白。
两只小羊羔拴在毡房墙角。
热孜克的小老婆和大女儿放牧去了,大老婆、二老婆在家。两个老年女人忙着给我们煮奶茶,她们黑黢黢的手在馕坑里拨拉干牛粪和干羊粪,让火着起来,好烧茶炊。小女儿去河边打回来一罐水。
蓝色的火焰在馕坑里往上蹿。
小姑娘把茶炊放在馕坑上。当她埋下头去的时候,我诧异地看到她浓密的头发扎成了几十根小辫子。她的脸上没有抹羊油,本来雪白的皮肤被晒得红里透黑,清澈而灵动的眼睛埋在长长的睫毛里。而在她的辫梢上,是一组奇怪的装饰,那是些被人扔掉的塑料象棋棋子、塑料瓶盖、各种纽扣、一两个镍币……用羊肠线串起,像坠子。在她的颈项上,挂着一副这样的东西串起来的项链。在那个年代,她们没有忘记打扮自己。她们没有别的东西,只好用这些毫无美感的东西,把自己打扮得不伦不类。
手捧姑娘献上的奶茶,从女人黑黢黢的手上接过一块烤热的干馕片。馕片散发着青稞面的香味,但上面沾着羊屎。
我把羊屎吹掉,在奶茶里蘸了一下。雪白的羊奶冲过砖茶后,颜色有一点像咖啡。
奶茶里放了盐,我用馕片搅动碗里的奶茶,喝一口茶,咀嚼一口蘸了奶茶的馕饼,觉得还对味。这是他们最好的待客饮食。
看着我吃奶茶,小姑娘动人地笑了。
“吃吧,多吃一点,不然他们会生气的。”王小元说。
王小元问热孜克:“这沟里有没有什么情况?”
热孜克是我们哨卡的兼职边防观察员,专门把望这沟里的风声。他多少能听懂一点汉语,说:“邀克,邀克邀克(没有,没有没有)。”
“哈马斯邀克(全没有)。”他又说。
他示意我们再吃点馕饼。
“库察克巴(肚子饱了)。”王小元拍拍自己的肚子说。
“库察克巴(肚子饱了)。”我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