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威哐当一拳砸在玻璃上,说,你就是这样当记者的吗?那你还真不如街头那个流浪汉!
只要他愤怒了,我的目标便可实现。我说,哥们儿,这是我们的职业要求,请你理解。不报道也可以,但是你一定要帮我约到你老板。
杨威想了想说,记者都堕落到了这种不堪的地步,社会还有什么希望呢?他给了我他老板李大羊的电话,说,你自己联系吧,你是记者,凭你这么阴险和敬业,李总一定会接受你的采访的。
怎么说呢,当我把这个选题报给记者部主任钱正坤时,他激动得跳了起来。他亲自给我发了一支烟,说,老李啊,这个选题太好了,太吸引眼球了!你想啊,一个捡垃圾的女人与一个底层男同居,他们的年龄差距又是如此之大,这是多么好的卖点。暗访,跟拍,最好有图有真相。我在头版给你留一个整版。一个整版啊!你小子这回该出名了。这篇报道一出,咱们的报纸销量,咱们的网络点击率,咱们的广告也跟着哗哗上去了。老李你厉害啊!
至于另外一个选题嘛,也不错,但是比起底层男与拾荒女的故事,就很逊色了。见义勇为已经吸引不了人们的眼球了,人们都很忙,要是醉汉当街强暴拾荒女,那就很有看头了。我们可以发头版,可以谴责人们道德沦丧,可以考问人的良知。而遗憾的是这么具有新闻价值的事却没有发生。那个李老板要是晚出现一会儿,说不定就会发生惨绝人寰的事,那我们的报纸就会迎来哗哗的销量。
钱正坤说着说着就习惯性地摸了摸没长毛发的脑袋。他激动地在房间来回走动。他说,老李,这个题材可是千载难逢,可遇而不可求啊,一个记者终其一生,能写几篇可以傲视江湖的稿件啊?我确信,这个作品应该是你的成名作,是你记者生涯里程碑式的作品,你一定要写好,写得越精彩越好。你既要追踪现场,又要采访警察,还要采访醉汉、拾荒女和李老板。必要的时候,我们可以组织一次有各界读者参与的讨论。讨论的题目就叫“面对强暴,你是挺身而出,还是就地旁观”。
旁观个屁啊!看着老钱亢奋得像是中了大奖似的,我说,你是要我写成下三烂的艳情故事吗?写成畸形的三角恋吗?难怪读者骂我们的报纸是地摊报、垃圾报、流氓报、狗仔报。
住口!领导勃然大怒。他不许我侮辱我们伟大的《华都报》,毕竟还有那么多读者喜欢我们。他说,这么好的题材你不要糟蹋了。你不写,别的记者也会写,他们也许比我们挖得还深呢。这个报道写不好,你本月的绩效就不用领了,高级记者也不用评了,你的年度考核要是不合格,记者这碗饭怕是吃不成了。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这么多问题像一把把来路不明的暗器,直逼我的要穴。压力山大啊。我只好说,我没有说不写嘛,这么好的题材我怎么会不写呢?我几乎是撒着娇向领导说,这两个题材我都想写,我还想靠后一个作品得奖呢,我就差一个中国新闻奖了。
钱正坤拍拍我的肩膀说,这就对了,老李,你也不小了,是该出代表作的时候了,“8·15”的辉煌已经永远地属于过去了,你要创造新的辉煌,不要一天没有个正形,像个猥琐的怪叔叔。
我走出了他的办公室,边走边说,你是流氓呢还是我是流氓?
失去航向的河流
约了十几次后,李老板终于经受不了我厚颜无耻的骚扰,答应给我挤出宝贵的十分钟。我走进他豪华的办公室,看到十几个协会理事的牌匾挂了半边墙壁。但他委实节俭。他穿的袜子经常淘气地露出几个脚趾。他出差会把宾馆一次性洗漱用品作为礼物带给自己的下属。他唯一奢侈的是养了一只杜宾犬。他至今未婚。他没有丝毫绯闻。他简直就不是人。至今我还记得杨威描述李总时就像在描绘一个他不理解的怪物。我不喜欢你们《华都报》。李总直言不讳地说。当他听我夸耀自己报道过的“8·15”大案时,他称赞我给记者这个行当保留了最后一点脸面。
我不甘心地说,张佳至今还没有落网呢,十几年来没有他的任何消息。传说他死了。
李总离开了大转椅,走到了落地窗前。他望着高空悬崖一样陡峭的楼群说,那个新闻我也看过,在所有报道“8·15”案件的新闻里,你写得最客观了。那个少年最终走上了不归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
我遗憾地说,我一直想采访那个少年,但那个少年也许死了。
十多年了,也许他变成了草木。
叹息一番,我们便约好了下次采访的主题。
再见到李总,是在时代广场顶层的星巴克。他取下了遮蔽着大半个脸的墨镜,喝着茶,讲述起他悲伤的过往。
我爸从造纸厂下岗后,每月领一二百块钱的生活费。他变得爱喝酒了,喝一斤五块钱的散装酒,喝醉了就打我当老师的妈,有时候也打我。一次他蹬着三轮车拉人,被交警逮住了。交警要没收三轮车,但是他死死抓着,既不交罚款,也不想让收车。僵持间,交警怒了,叫来了几个人,到底把三轮车扔到了卡车上。卡车上装满了三轮车。我爸突然钻到车底下,大喊着说警察打他了。交警把他从车底下拖出来,他死死抱住一个人的腿。我爸和交警起了严重的冲突。据说,那天我爸赤着上身走在大街上,没了眼镜的他跟瞎子一样走了一天一夜。他一边走一边念叨自己的三轮车。第二天天黑他才摸索到了家。他回到家就喝酒,喝了一塑料壶白酒。我妈劝他,交点罚款,把三轮车要回来就算了。全县查三轮车非法载人呢,过一段时间就好了。摆个摊子卖菜啊、修鞋啊,总会有一条活路的。我爸哭得很厉害,并不听我妈的劝。我爸曾经很骄傲啊,他是造纸厂的高级技工。哪台机器出了故障,只要他上手,就会变得很听话,拿他的话说,机器比自己的儿子还要听话哩。你没见过我爸,可帅了,拿现在的话说叫老帅哥。那个时候,他上班骑着自行车,穿一身蓝色的工作服,戴着白手套,骑行在大街上,那个威风啊。我那时最大的心愿就是当一名工人,一名像爸爸那样受人尊敬的工人。我常常偷着骑我爸的自行车,模仿着他的样子,奔驰在大街上。我爸以前从来没有打过我妈,连大声呵斥都不曾有过。那天晚上,我妈说,少喝些吧,看你都喝成啥了,人家要收车,就让人家收吧,人家也是按规矩办事,而且又不是收你一个人的,你胳膊能拧过大腿吗?我爸把一口酒吐到我妈脸上,怒斥道,你也跟人家一个腔调,你跟人家什么关系啊?他骑在我妈身上,就脱我妈的衣服。我妈挣扎了一会儿就不动了。他一边撕我妈的衣服,一边扇我妈的脸。我妈一声不吭,血从嘴角流出来。他也许没有看见暗处的我。他竟然解开了裤带。我捡起墙角的砖头,狠狠地砸在他头上。
血溅了我一脸。他从我妈的身上栽下来后就睡着了。他醒来后,已是第二天中午,他跪着给我妈道歉。我妈去上课了,我也去了学校。我们回家的时候,我爸穿着工作服,戴着白手套蓝帽子,用一根绳子把自己挂在了屋顶上。我爸死了,我妈的老师也当不成了。
满街上又跑着三轮摩的。我妈借钱买了一辆。她每天开着摩的去拉人。那天她病了,我便开着摩的去拉人。很不幸,我也被两个人拦住了。他们要没收车,还要罚款。我的身体死死护住车子。我们起了争执,争执之下,我还受了点伤。我的车子还是被他们没收了。
我被几个开三轮的送回家。我妈哭喊着把我送到了医院。我去交警队要了好几次车,他们谁都不理我。我实在不想在那个地方待了,就跑了。这十多年,我卖过血,给人放过牛羊,下过煤窑,盗过墓,当过商贩,干过小偷。一个官员,她的肾坏死了,而我的肾恰好与她匹配,我便送给她,算是救了她一条命。在她的关照下,我做起了房地产生意。我轻松地拿到了一块地。那个时候,中国的房地产市场一片火爆。第一桶金我赚了一千多万,但是落入我口袋的也就二三百万。你懂的。内幕就不便透露了。这些涉及隐私的内容你不要写,很敏感的。我每年捐钱的数目在二三百万。钱再多,也是纸。我是缺了一个肾的人。我没有后代。我就和一只狗在一起生活。你说生命对于我,意义在哪里?
你是柳镇人吗?
我突然的发问让李总措手不及。我辨析出了李总刻意包装的普通话里夹杂着的柳镇方言。方言从出生就跟定了你,如同你从母体带出来的脐带,不管你的履历如何变化,不管你对自己的舌头进行何种改造,它就如同你的血液,永远融在你的身体中。
你是柳镇人吧?我又问了一句。
李总拿烟的手哆嗦了,只是一瞬,他就恢复了镇定,说,柳镇?柳镇在哪里啊?
我盯着他的眼睛说,你的口音很像啊。虽然你说的是普通话,但我还是听出了你的柳镇口音。因为我是柳镇人。
你是柳镇人?李总深深地吸了一口雪茄,一缕淡紫色的烟雾久久地徘徊在他的眼前,他深吸一口气,那缕烟雾就得了指令似的全部钻入了他的鼻腔。
是的。我出生在柳镇。我们柳镇的刘宗元你总该知道吧?那可是柳镇乃至洛城的一张名片呢。刘老师是名满天下的大作家呢。
刘老师我当然知道。他的书我全都看过。但他不是一个大作家,他没有自己的思想,他过于随波逐流了。李总眯着眼,盯着嘴上吐着烟雾的雪茄,似乎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
方言是隐藏不了的。无论你如何伪装,那个宿命般的东西总会在你不经意的时候冒出来,你的舌头已经习惯了它的滋养。我认定了李总是柳镇人,但他为何不敢承认呢?莫非他有什么难言之隐?
我便丢掉了普通话,我又不是播音员,何必用蹩脚的普通话为难自己还污染别人的耳朵呢?柳镇的方言很土,像是深埋在地下的文物。我用柳镇方言和李总说话。我讲柳镇的饭食洋芋糊汤,我说酸菜就洋芋糊汤太好吃了,尤其用铁锅柴火做出来的洋芋糊汤,那才叫滋润肠胃的人间美食呢。我说柳镇的木耳那才叫天然无污染的绿色食品呢,家家户户门前都有木耳架,下过雨,满架子的木耳争先恐后地长出来,像是无数孩子的耳朵。那空气清新湿润得能挤出水来,你吸一口,感觉肺跟清洗了一样。娃娃鱼你肯定见过吧?学名大鲵,哭起来像娃娃,柳镇的河里到处都是这种像娃娃的鱼呢。柳镇的变化太大了,再也不是过去那个偏僻荒凉的样子了。
说着说着我就激动起来,我发现自己回到了柳镇,我听见李总咽唾沫的声响,我看到一个戴着白手套的少年骑着自行车在柳镇的大桥上呼啸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