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冬天买护手霜,年年冬天用不完。
西北的冬天,冷风刺骨,吹得人头疼。那风像是要把整年的寒冷都吹进万物的身体里,深入骨髓。手是裸露在外的最先被风捕获的猎物,硬生生地迎接第一场寒潮和紧随其后的呼啸劲风。每年过冬,我都要买一管护手霜,保护最先被寒冷侵蚀入骨的双手。护手霜成了我迎接一整个漫长冬天最具仪式感的物什,抵得过随后的手套、大衣、长筒靴。
小时候,每年三九严寒最冷时,出趟门回来,双手都被冻得红彤彤的,进了屋里,围在炉边烤许久,一双手才化冻似的有了知觉,开始生疼。那些年的冬天是真的寒冷,戴手套也无济于事。所以每年最冷的时节,我妈就用“骨碌油”缓解一家人即将生冻疮的双手。“骨碌油”是个土叫法,因油体被滚作一根小木棒长短粗细的形状,用时打开包裹在油棒外面的一层薄塑料,在手上来回滚搓,浸润双手皮肤,就像在地上翻骨碌一样,所以我妈叫它“骨碌油”。长大后我才知道,我家所谓的“骨碌油”,其实就是凡士林。怪不得那么油!
因为“骨碌油”抹上后特别油腻,双手滑溜溜的,干活不太利索,所以我妈虽然会给我们买几毛钱的“骨碌油”三九天用,她自己却很少抹。我每回看到她用“骨碌油”,都是手已经冻裂了才抹上几次。
我妈爱洗洗涮涮,而且坚信洗衣机再怎么滚轴转都不如手洗得干净。冬天,水管里的自来水流出来不久就冻住了,我家的水池又在院子里,每年三九天,我爸都要提前把水管子用布裹上厚厚一层,防止水管冻爆。饶是这样,我妈依然不畏严寒,最冷的天还要不停地洗这洗那。我妈总说,可以穿得旧,不能穿得脏。所以从小到大,我们一家人从来没穿过脏衣服。
我妈的很多生活习惯我都刻意回避,似乎这样就能活出一个与她不一样的人生来。她冬天用凡士林制成的“骨碌油”护手,我现在买护手霜总是回避凡士林成分;她强调“衣服用手洗才干净”,我就可着劲儿地用洗衣机;她说女人有个安定干净的工作就可以了,别太要强,我偏想出人头地,搞得自己万分焦虑,时常懊恼……挣扎到中年才恍然大悟:我要摆脱的,是一个一生都摆脱不掉的影子。细细想来,我何曾摆脱过我妈的影响?她数九寒天里仍光着双手倔强地洗一家人衣服,与我不肯服输低头有何差别?她那套“衣服宁可旧不可脏”的唠唠叨叨,和我教训起儿子“做人不可有傲气,不可无傲骨”异曲同工。我妈那套被我视为“过了时”的道理,如今又被我不自觉地重新拾起来,灌输唠叨给她的外孙。这摆脱与回归之间,我绕了一大圈,方才晓得,人生的道理其实就那么多,试图摆脱的,最后往往变成了赖以安身立命的。这道理了悟了,人生这书便也读懂了。既读懂,也就没什么愤懑不甘的了。
前年过年回家,看到化妆台上又放着一管“骨碌油”,但明显没有频繁用过的痕迹。我妈还是老习惯。
我如今也年年买护手霜,尽管不买凡士林成分太多的护手霜,但这个习惯已经自然而然地继承了下来。与之一同继承下来的,是年年冬天也很少抹护手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