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西汉皇家宫殿,诸帝朝会之所,今址在西安明城墙西北三千米处。
长陵,汉高祖刘邦与吕后的合葬墓,周围陪葬者为西汉开国之初留名青史的赫赫人物,如萧何、曹参、周勃等。今址位于咸阳市窑店镇三义村。
2017年盛夏,我头顶烈日,在四十摄氏度的高温下驱车分别寻访这两处古迹,所见不胜唏嘘。
未央宫,如今被包围在几个城中村中,成了一片野草疯长的空地。早在2014年,汉长安城未央宫遗址、唐大明宫遗址一同列入中国、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联合申报“丝绸之路:长安—天山廊道路网”世界文化遗产项目,所以如今看到的未央宫遗址,是很多村民已经搬离了家园后的景象,由此亦能看出这座曾是西汉帝国中央枢纽的宫殿,在岁月的沧桑巨变中,早已成为平民百姓的寻常住地。
未央,夜未央。
长安城中部偏北的咸阳原上,长眠着西汉王朝十一位皇帝当中的九位,特别是渭北平原上的五陵,即长陵、安陵、阳陵、茂陵和平陵,后人称之为“五陵原”。唐人作诗喜用汉代典故,因此唐诗中多有以“五陵”入诗的句子,亦用“五陵豪侠”“五陵少年”指称那些在长安街头竞相豪奢的贵族公子。
我带着唐诗流传下来的翩翩意境,前往五陵原上的长陵,结果却吃惊不小。原本以为这个从泗水亭长白手起家,开创了与罗马帝国并肩齐名的西汉王朝的君主,他的身后功名即便不如开疆拓土千里,马踏匈奴漠北,打通西域丝绸之路的武帝,至少与其孙景帝一样值得后人纪念,然而两千多年后,我这个平凡的人,于高温烈日下爬上长陵的封土堆,极目四望,竟有如秋冬般的高远寂寥之感。
它连个景区都不算。
从未央宫遗址的保护范围来看,这座宫殿当年的占地面积极大,宫室楼宇多如牛毛,帝国的内政外交均出于此,宫娥美人也曾回眸百媚生。晴好的天气里远望四周,城南的秦岭巍峨连绵,是上天赐予这座城的天然屏障,城北的高原随势起伏,把守着北边的门户。这片荒草满目的空地上,也曾经历了一个帝国的盛衰荣辱,见证过汉宫种种传奇的人与事。汉匈两个民族的厮杀、融合,张骞出使西域的开拓、振奋,司马迁、班固秉笔写史的正直、坚持,卫青、霍去病抗匈的勇猛、无惧,还有那戚夫人的美貌,钩弋夫人的“留子去母”,赵氏姐妹的荒唐,王莽的愚蠢……显赫一时的大汉帝国上演完一个民族的传奇后,黯然落幕。
在这座充满历史的古城里,往事多得不能像古希腊那样,用《荷马史诗》装下所有零碎的故事,于是,它把故事写成了诗,刻在岁月的砖墙上,嵌进城内的角角落落。
当我站在刘邦与吕后两座墓穴的封土堆上时,想到脚下就长眠着那个“流氓皇帝”刘邦和制造了“人彘”惨祸的吕后,不禁悲从中来。临近正午的烈日把天地照得一片惨白,两千年前恢宏的地宫陵寝在战火与风雨中遭到侵蚀、毁坏,可怜得连一片瓦当、一个陶俑都没留下来。如今,只剩下土黄色的封堆孤单地圈围着墓穴,陪同地下的死者阅尽烽火连绵,世事无常。死者已矣,即便生前辉煌一世,死后又能做什么呢?连一个盗墓者都阻止不了。
从吕后的封土堆上下来,我看见一位老农推着破旧的自行车,从低处缓缓走上来。他经过我的身边时,用诧异的眼光看了我一眼:几个死人的墓穴,有什么好看的?
据说,宇宙大爆炸的起源比字母“i”头上的点还要小,而在不到一秒的爆炸瞬间,宇宙便诞生了,自此后,一切都无边无界,无时无刻。地球不过四十六亿年的历史,生命的诞生不过三十八亿年前,人类从茹毛饮血到敲开文明的大门,不过须臾之间。我站在西汉帝国的宫城和墓葬遗址上,向后看,这条路很长很长,向前看,却不过俯仰之间。一切终将回到最初那个点上,安然进入虚无。
长陵空寂寞,未央今何在?几千年山河往事,该发生的总会发生,该逝去的早晚都会淹没无迹。好在我们这个民族有写史的传统,除去凌乱的君王记事,历史的真谛是那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自在运行。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无论是积极投身者还是不由自主者,都被历史裹挟,顺流而下,万江归海。
人类历史的全部意义,就是在进入虚无以前存在过,创造过,然后才被毁灭。或者说,人类和他的文明存在本身,就是洪荒宇宙的一个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