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年前,我住的地方虽然靠近主城区,但街旧路破,没有任何大型商业综合体,菜市场、小摊贩及城中村、老厂房铺满大街小巷,是这片连接城西与城北区域的人口来源和生活来源。自然而然地,城改的疾风一通猛刮,这片地方因着靠近主城,率先被迁移的迁移,拆迁的拆迁,征地的征地,盖楼的盖楼。七八年间,这里全然不见当初的破旧面貌,焕然一片新天地。
这里曾经整日徘徊的一个穿着大红色连衣裙的女人,仿佛也被推土机推掉了一样,再也不见踪影。
那女人终日穿着一件红色连衣裙,无论冬夏。冬日三九天,她便在连衣裙外穿上长棉衣。裙子似是常年不洗,一身尘垢与鲜艳的红色搅作一团,最终融成裙子破旧的底色。裙子皱皱巴巴,仿佛是这女人的头发在身上的倒影。总之,这一切构成了一个外人眼里看来最符合疯子的标准:蓬头垢面,衣衫不堪,静则呆滞、动如魅影。
她常年穿着这条红裙子,游走在菜市场和城中村的市井热闹中,鬼影一般。红色的裙子与这旧城的土灰对比如此鲜明,很难不让人注意到她。她几乎每日出没在十字路口附近。路口那时有一家泡馍馆,饭点过后,店里闲下来,店主见到这女人,会给她一些吃喝充饥果腹。她也不道谢,也不客气,端起碗来呼噜呼噜地吃光喝净,再次沉浸到自己的世界里去。店主也不多话,见她吃完,便收走碗筷。大约因为她是个安静的疯子,只是在附近梦游般走一走,在店门口或者大街上呆呆地坐着,不打扰这个她进入不了的世界,这世界的人们也就给了她比较多的宽容。
她终年着那身红裙子的形象太惹眼,实在让人很难忘记。红色,有热情、奔放、如火的暖意,也有可怖、血腥、暴力的冷意。我也曾有过一条红色连衣裙,染得通红的布料上,一只只白色仙鹤展翅欲飞,很有中国古典意味的一条裙子。中国人都喜欢红色:大红、朱红、枣红……红得热情,红得夺目,红得端庄,红得大气。每一种红都从骨子里涌出妖娆妩媚的风格。这般风骚的颜色,也只有黑色、灰色的稳重才能压得住,所以红配黑、红配灰,风骚的劲头被强压下去,流溢在人身上的,是“天然一段风骚”。穿红色连衣裙的人往往会配上深色上衣或深色鞋饰,实在不喜欢深色,也有人红配白,总之要压一压红色令人不快的攻击感。单穿一身红是非常危险的事情,搞不好会弄巧成拙。这神志不清的女人何以终年一身红裙,我很好奇,但因从未见过她的来去之处,更未见过家人领她回去,所以也不知晓她的人生经历,为何会穿着这条鲜红如血的长裙,终年徘徊于此。问及泡馍馆的店主和附近商贩,他们也不清楚。生存何其艰难,自顾不暇,罔顾他人。
周边改造之后,城中村拆掉了,大路修好了,地铁要通了,广场也有了,两个大商场立在菜市场对面,傲视菜场一众摊贩。老厂房的土地被征用后,原地矗立起绿化优美的洋房高楼,居民不再是单一的小摊小贩和村民。每天晚上,两个商场的音响闹到十点关门歇业,比赛似的,一个赛一个地闹腾。不得不说,居住环境、舒适度和便利程度确实提高了很多,方便了很多。如果现在要我搬家,我肯定不愿意挪窝,即使搬,也是会在附近选一个品质比现在上一个档次的小区。这里如今可是红红火火、势头颇望的二环内主城区,正红得耀眼,红得如旭日东升——就连我住的小区,五栋楼的墙面都从温吞吞的粉红色刷成了亮亮的橘红色,太阳一照,愈发灿烂。城中村的土地被征用后,村民陆续离开,穿着红色连衣裙的女人正是在这一拨拆迁的忙乱中不见踪影的,所以我疑心她住在附近某个城中村里。这两年城中村居民陆续回迁,不过我再没见过这女人沉迷在自己世界里的红色身影。
去年夏天,我带孩子到离家不远的球场踢球。三十五摄氏度的高温下,开车都有些晕眩,我打了个恍惚,猛然在视线右前方,看到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坐在大太阳底下,旁边放着一些捡拾来的废品。那神情,像几年前的红裙女子,然而又不像:整个身体臃肿如泥,堆在一副骨架上。路过的行人皆侧目而视,随即转过目光,低头继续走。一个女人,一丝不挂地坐在大街上,皮肤上附着的污垢,似乎是她唯一的衣衫,任谁见了都无比尴尬。这以后,我再经过那条路,已不见了她的踪迹。冬天,冰冷刺骨的风刮得人脸上生疼,我在寒风中又见到了她,这一次,她穿了件破旧肮脏的大衣,然而衣扣敞开,里面依然一丝不挂。这女人木木地走在行色匆忙的熙攘人群中,身上背着些破烂,光着的脚机械地往前移动。
那神情,仿佛就是几年前穿着红色连衣裙的女子。只是,她的红裙去了哪里?脱掉了红裙,她心中的红色是否也褪去了光鲜,留下的只是一堆不堪的尘缘往事?
这让人充满希望,又无比绝望的红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