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园

尾声（第1页）

又经过几年战火硝烟，小日本投降了。一九四七年的盛夏，麦子已经收割，容雅谦常常去往光秃秃的自家的麦田里溜达。他岁数已经明显大了，看起来身形有些佝偻了，走起路来总是习惯把一双手背在身后，伸着鹅一般的脖颈，早年常插在腰间的长烟锅改插在后背衣衫的领口里了，也没有了早年的壮年豪气，看上去纯粹是一个地道的暮年老人了。

这一天，容雅谦又来到自家收了麦子的麦田里，站在地头看着狗剩和大儿子涵雁赶着两匹马用犁头在翻地里的麦茬子，为的是把麦茬子翻进土壤里，让麦茬子压在深土里沤成肥，再让翻出来的新土壤在盛夏里暴晒上一段时日，让秋雨反复浸润，吸收大自然的阳光雨露滋养，增加地里的营养成分，秋后好再播种上一茬冬麦子。

容雅谦深情地看着地里翻起的新泥土，看见翻过的土壤里的蚯蚓爬出了地面，挣扎着扭动身躯，他弯下腰双手捧起一大捧散发着清新味的泥土，他的满是沟壑的红脸膛上露出了深情而又满意的微笑！他的笑从布满皱纹的眼角里一直蔓延到鬓角，牵动嘴角也向上翘起，同额头上的粗糙深纹沟堑形成了一个整体的椭圆，看上去若褐色的土壤一般，是那样真实和纯朴，又是那样迷恋和陶醉于眼前的这块厚实土壤。这里洒下了他一生的辛勤辛劳和汗水，深深印记着他几十年的轨迹和足印，是他从先辈们那里继承的一生的梦。

这时，容雅谦身后传来一个十分熟悉的苍老声音，是兄长容雅儒在跟他打招呼：“他四爸，到地里看娃犁地来了？”

“唔！”容雅谦应承说，“他大伯也来了？”他照例习惯于不管大哥叫大哥，而是按照陈仓塬的习惯称呼“他大伯”。

容雅儒已到了颐养天年的年纪了。他也弯腰伸手抓了一把新泥土，在手里用大拇指同样深情地揉搓着。他年纪比四弟容雅谦大几岁，脸上虽然也布满了细密的皱纹，但却看上去满面红光，下巴留起了花白的胡须，身板也不似容雅谦那般佝偻，看上去还是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

容雅儒来到地头跟前，他没有看四弟雅谦，而是深情又意味深长地看着广袤的土地上，铧犁新翻的犁沟沟垄，以及在翻了新泥土的田地里飞上飞下快乐寻找食物的麻雀、鸽子和喜鹊。

远处，狗剩和涵雁两副犁头吆着两头牛在田里耕作，他们的身后是经过深耕后黄褐色的新鲜泥土。

“他四爸，我听说，你要把家里的地都给了学堂里，自己不种了？”容雅儒望着远处耕地的牛和犁头随意说。

“是咧，我正要去跟你商量哩！”容雅谦继续说，“那年已经给随飞儿去潼关前线的后生们家里捐了一百亩地，剩下的地早就给狗剩划了五亩，虽然地还一搭里种着，地契早就已经给到了狗剩的名下了。我已经老了，地也种不动了，大娃子涵雁一门心思教书，也指望不上他种地了。三娃子涵齐自打那年跳黄河带飞儿去了北边，也捎信劝我把地捐给学堂供娃娃们上学哩！我寻思着就只留几十亩地，够养家的开销就行了。”

容雅儒听了心里一凛，怔怔地看着四弟雅谦好久都没有作声。

这可是一个败家子的想法，祖宗留下的土地已经传了几百年了，养育了容府几代人，如今却突然拱手全都送出去，他一时的确难以接受，看来他隐约从村民耳朵里听到的传言是真的了。这个四弟一向为人做事谨慎，处世风格却大刀阔斧，十分干练，没有下定决心的事，他是不会轻易说出口的。

现在，容雅儒亲耳听闻，心里还是翻江倒海了一阵子。他也早就瞧出国民政府败象已显，已经蹦不了几天了，倒是北边的共产党虽然受着重压，却生机勃勃，也许就是未来华夏复兴的希望呢，这一点连四弟雅谦都瞅出来了。

他慢慢蹲下身子，用双手在新翻起的土壤里反复摩挲了几下，然后失落地站起来，声音苍老地说：“罢了，就依他四爸的主意！”

容雅儒不是个不知进退的人，他的神态看起来显然是下了很大的痛苦抉择。“唉，我倾一生心血搞了一辈子乡村教育救国，临了孩子们却不甚认可，飞儿已经随着三娃子涵齐去了北边。罢了，罢了，咱们兄弟两个，就都一起做一回败家子，把地都给了学堂里办学吧。

这天，恐怕是真的要变了。”

容雅儒留恋地俯身，双手捧起一大捧泥土，眼含着热泪站起来，深情地埋头在泥土里亲吻了一下，然后，有些激动地高高地把手往上一扬，泥土全部都撒向广袤的田野里。他向着远方高高发出一声苍凉浑厚的吆喝声：

“天，就要亮了——”

这一声呼喊，惊得在田野里觅食的鸟们扑棱棱都飞了起来，绕着两位老人和犁地的牛儿，惊讶地在他们的头顶上不舍地盘旋着、盘旋着……鸟儿一直上下纷飞，久久也没有敢贸然落下来。

1948年，陈仓塬底下的陈仓和宝鸡城里激烈地响了一天枪炮声，彭将军带领的队伍攻进了陈仓和宝鸡城里，白天刚扭了秧歌，开了庆祝大会，谁想到第二天夜里黎明时分，胡宗南的队伍又集结打了回来，把城里给团团包围了。仓促中，熟悉地形的三娃子涵齐和飞儿带着他们的特战队奋勇冲杀，拼死掩护连夜撤了出来。

第二年，彭将军亲率精兵上阵，打响了二次解放陈仓和宝鸡的战役，一举击败盘踞在陈仓和宝鸡的顽敌精锐——胡宗南队伍新一军。陈仓一带再次万众欢腾庆解放，宣告了一个旧时代的彻底结束，也完全打开了北边大军进军大西北、攻克甘新的关口大通道。

胡宗南的队伍兵败如山倒，仓皇逃窜撤出关中西府，驻守陈仓塬的国民党散兵们惶惶如惊弓之鸟。在一个太阳初升的早晨，北边一队穿灰布军装的战士全副武装，骑着几十匹快马，打着一面红旗，在陈仓塬上骑马放枪跑了一圈，胡宗南的残余兵将们就闻风丧胆吓尿了，全部狼狈逃窜跑了。

此时的陈仓塬上就又新桃换旧符，一个走向光明的新时代开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