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念那是假的,惟有不迭默念:非礼勿听、非礼勿听……
'肆' 好汉子
在路边守侯的其余人等全不知道堆上两人的辛苦,待见到小五愁眉苦脸地携韩九儿一步一小心地回来,皆露出古怪的笑意。
总算把九姑娘安稳地带回来了,小五如释重负,心道怎么每次遇上这个小妮子都这么累呢?
耽搁一番,总算上路,韩寒要表现自己的尽忠职守,骑着瘦马儿担起开道之任,小五只能步行跟随中车,好在他脚力甚强,如此走个一天也无问题。
就在小五自以为轻松之际,不曾想真正得到轻松的九姑娘如何让他得闲:“五哥,自家藏了半天,又饥又渴,快弄点吃喝来。”
小五瞅瞅前路意气风发的管家,不便扫了别人的兴致,想了想,自肩上的搭裢里掏出一张浑家准备的胡饼,再递上自己的水囊,歉然道:“九姑娘,路上不比家里,将就用些吧。”
“是阿嫂烙的饼子么?自家倒要尝尝。”韩九儿老实不客气地接过,喝口水,再咬一口饼,开始尚顾仪态,毕竟刚脱童稚,逐渐大嚼起来,边吃边赞,“没想到仅粗面和葱韭也能做出这般好味道,怪道莲香说阿嫂是个心灵手巧的美人儿,与五哥这样的好汉子确是般配。”
“九姑娘过奖,贱内不过河北一村妇,小人亦不过河北一村夫耳。”小五难得被人如此当面夸奖,不禁赧颜。
“空碛无边,万里阳关道路。马萧萧,人去去,陇云愁。香貂旧制戎衣窄,胡霜千里白。绮罗心,魂梦隔,上高楼。”刚刚还是天真之态的韩九儿娥眉一蹙,搁下只剩小半的胡饼,婉转凄切地吟出一曲《酒泉子》,其行途之苦与两地之思的意境倒跟眼前契合,她人儿也仿佛一下子长大几岁,呆呆地望着官道远处,呢喃道,“五哥,你不想念阿嫂?”
“这首词唱的是征人怀乡思亲之情,我不过刚离家半日,又非征人,哪有这般矫情?”小五哑然失笑,对九姑娘的态度亦逐渐跳出了生硬的尊卑关系。说起来,一行人中,也就他和韩九儿的年龄最为相近。
“好一个河北村夫,竟也识文知书。”韩九儿一双黑漆漆的眼珠儿半是嗔怪半是质疑地瞪向小五,却是反驳他方才的言语。
“小人不过读些村书而已。”小五跟随中车的步伐一滞,感觉这个九姑娘真难伺候,连一句话都喜究根问底。
“臭岳五,是不是觉得自家很是难缠?”蕙质兰心的韩九儿竟似看出小五所想,板起了小脸,“罚你坐到车厢里,陪自家说话。”
“九姑娘,这可使不得。”小五却是被她的后一句话吓一跳,忙摆手拒绝,须知男女独处斗室可是犯了宋人礼防的大忌。
“自家是逗你的。”韩九儿却又扑哧一笑,双脚随意地挂在车沿下摆动,“五哥,那你可要跟上了。”
“晓得!”小五忙加快步伐,他从小养成艰于生计、不拘言笑的内敛性格,第一次接近韩九儿这样衣食无忧、率性而为的千金娇女,真有些不适应。
“听先生讲,你跟他借了《左氏春秋》和《孙吴兵法》,这些也是村书?”果然少女初长成,无邪空惹人,韩九儿还是抓住小五的话结纠缠不放。
“飞虽一介村夫,却也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小五终于受激,一吐心中所志,“当今之世,表面太平,其实外有夷狄环伺,内有奸佞当道,直如悬剑危卵。我等武人,当思以史为鉴,不差英雄,投身许国。”
“好一个不差英雄,投身许国!”韩九儿明眸异闪,这个貌不惊人的小五果然非比寻常,“未知五哥推崇史上哪个英雄?”
“自然是桃园三结义的关、张二人。”小五不假思索道,他自幼爱听串走乡间的说话人讲述的《三国志平话》,俗称“讲三分”,对忠肝义胆的关羽、张飞可谓膜拜之极。
“关羽与张飞可算不得一等一的英雄!论功业,不及项羽、韩信、周瑜,或灭一朝,或定一邦。论结局,一个为敌国擒杀,一个为帐下所害,死非其所,亦不及那三人或死得轰轰烈烈,或死得令人扼腕。”韩九儿通读史书,又出身高贵,自然没受到市井坊间流传的话本影响,却不知关张二人的英雄形象早已随着说话人的添枝渲染深入人心、妇孺皆闻。
“九姑娘说得不错,但飞以为,以对国家之忠、兄弟之义而论,古今又有谁及得上关、张二人?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当为大丈夫是也!”小五怎容自己的楷模被看低,扬声激辩,不知不觉间,自称不再卑恭,把韩九儿当作了平等的谈伴。
“原来五哥以忠义自许。”韩九儿仿佛瞬间触及小五的内心,那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英雄气概不正是她一贯激赏的么?却不甘心就此被一个庄汉打动,却要反驳,她年纪虽幼,但常听父兄谈论政治,自是见地不凡,“古今成大业者,或叛逆不羁,或忍辱图存。而求忠求义者,鲜有善终。岂不闻,自古壮士多悲歌,全忠全义不全尸!”
“自古壮士多悲歌,全忠全义不全尸!难怪民间有云,好汉子,不好死!”小五也生出对韩九儿重新看过之感,想不到她一个黄毛小妮子,竟有如此深刻的锐眼,他步履不停,坚持己见,“九姑娘说的不差,但有机会,飞仍要做关、张这般的好汉子!”
“五哥,你或有机会的……”韩九儿受到小五的感染,虽觉他所言不吉,也不忍与之争辩。
如此晓行暮宿,一路无事,于四日后的晚间抵达雄州白沟驿馆。宋辽东部边境以白沟即拒马河为界,白沟驿馆位于拒马河南岸,以安顿宋使或迎送辽使。
贺辽帝生辰的使辽队已提前到达,国信使韩肖胄正由馆吏设宴软脚洗尘,闻得家乡土货到,便命副使前去查看验收,不曾想副使竟捎回一个小妮子。
“爹爹!”一见父亲的面,韩九儿就先下手为强地腻在他怀里撒娇。
“九丫头,你也忒大胆,竟敢私自离家?”韩肖胄措手不及,半晌才想起斥责。
“女儿没有擅自行事,是翁翁首肯的。他老人家说,北国风光多娇,我汉人子弟原该见识故土。”韩九儿灵气十足,故意模仿着祖父的声音,学得煞像。
“胡闹,明儿就乖乖回家。”当着部属的面,韩肖胄自要摆出父亲的威严。
“不成,人家就要去北国看看!你若逼我回去,我便路上偷跑……”韩九儿却不理这个茬,耍赖使蛮,眼泪也流将出来。
“你……都是你阿翁惯的!”韩肖胄为之气结,吹胡子瞪眼。
“大使,且慢动怒,借过说话。”副使打起圆场来,将父女俩请至边厢房,避开馆吏驿卒,“属下以为,令爱既不愿意,与其让她负气而回,不如带她走一趟。”
“这个……”韩肖胄沉吟起来,让女儿随来车返回,还真有点不放心,这个无法无天的小妮子,万一真的偷跑呢?
“大使可是担心令爱夹在使队中不方便?属下有个主意,可令她女扮男装,充个使从。反正使队势威,谅无人敢疑。”副使索性好人做到底,。
“就怕她顽皮好动,无人看管。”韩肖胄觉得可行,又想深一层,使队护卫自是保护正副国信使,却如何着意一个使从?
“爹爹是怕无人保护我?岳五也来了,有他看住我便可。”韩九儿见父亲语气松动,可怜兮兮地提议。
“岳五?”韩肖胄对这个艺高胆大的少年庄汉自然印象深刻,心里肯了,面上仍是阴沉,“臭丫头,你若再肆意妄为,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