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靖摇头苦笑:“我对诗歌一窍不通,唯一能读得下去的东西就是剧本和小说,要是讨论毛姆,我倒是能插上话。”
李奉倩像个小女孩儿似的娇憨地瞪他一眼,又说,“他之后出的那几本诗集我也有买,颇多佳句。然后沉寂了一段时间,突然开始出杂文,居然完全不能看了。”她叹了口气,眉头之间浮现几条小小的细纹,“这次跟他打交道……才知道岁月能把一个人改变到什么地步……”
说完这句话,就仿佛沉浸在自己心事里一样,愣愣地出神。方靖等了半天,才问道:“怎么了?”
“……其实也没什么。”李奉倩苦笑,“老愤青只有两条出路,一是向这社会妥协,二是继续愤下去,愤成个老怪物。其实,诗人无论是十七八岁,还是七老八十了,这种仇天恨地的样子倒是很可爱,只是现在看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还像那么没头没脑地激愤,总觉得这几年他一点进步都没有,很幼稚。作为粉丝,暗暗地有些伤心罢了……只是,我也理解他……现在出诗集基本都赔钱,以前那几本都是自费,而且是他太太掏钱的,好像两人感情不好闹到分居和这个也有关系。”
方靖插嘴道:“他太太是出版商?”
李奉倩有点奇怪地瞅了他一眼:“他太太就是温雅啊,周策的经纪人。你不知道吗?”
方靖大吃一惊,心说我怎么会知道?小心地摇摇头,说:“确实不知道,我以为温姐还没结婚的。”
“他们结婚得有两三年了吧?不过要说认识就更久了,好像是温雅还在投行的时候。”
“温雅?投行?”方靖眼珠子都要瞪凸出来。
李奉倩也吃了一惊:“是啊,她以前是投行的咨询师,后来辞职了跟周策一起自组公司的。”
“……天啊,到底是你混娱乐圈还是我混娱乐圈的?”方靖用手搓脸,“怎么我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道的也不多,都是听霍老师说的。”李奉倩无意义地摇摇头,“我还以为这是公开的秘密呢……”
这之后,无论方靖怎么问,她也不再继续说下去了。
几天后又是《晚春福顺祥》的首映,总体而言比《苦夏》低调,不但请来助阵的明星模特少了很多,影院的规模也小。这次李奉倩光棍许多,扎着马尾、素面朝天,穿了一件暖暖和和的羽绒服,也没有在外面挤着围观周策,直接入场。
只是没想到,这部电影,她倒是真该穿一件小礼服来,才配得上这份敬意。
方靖没有想到,王老大几乎是拼了一条手臂拍出来的火烧云,被提到了片头。
电影给了他一个大特写镜头。他年轻而稚嫩的面孔上,白色的粉与幽暗的眼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显得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眼神却是空洞的。火烧云在他脸上投下了金红色的光芒与浓重的黑影,形成了奇妙的阴阳两界,又加上妆容的黑白二色,仿佛在他脸上争夺地盘一般泾渭分明,这种不协调感居然生生透出一丝绝望。
隔壁坐着的一对老夫妇不断扭过头来看他,好像在确认他是不是电影里那个熊猫眼的摇滚少年。方靖被看得窘迫起来,只好不断压低他的棒球帽。等到前排的人也频频回顾,甚至有人开始对他指指点点,他只好借了李奉倩的围巾,像阿拉伯女人一样把自己的脸包得密不透风,只剩一双眼睛在外。
他之前并没发现赵登云这个意图。导演在剪辑时,实际上对电影做了很大的改动。他把摇滚少年出现的场景提前,少年去吃面的情节又刻意突出了,造成一种对比式的格局,这少年便是饭馆小老板阿祥的一个镜像,也暗示着他过去的年少轻狂。摇滚少年的存在提醒着阿祥他年少时的梦想,以及他现在的境地。
阿祥的父亲终于去世,他在已经快支撑不下去了的小饭馆里切着菜,与一个老伙计说着话,胳膊上还戴着孝。阿祥拿起一个洋葱,带着一点自嘲的悲凉笑意,说:“我就像这洋葱。什么梦想,都是自欺欺人。把那些伪装一层层剥掉,我就像这洋葱一样,里面是空的,什么都没有。”
周策与方靖的对手戏一出来李奉倩就呆掉了,傻乎乎地看完,转过头去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方靖。方靖只觉得她的视线好像激光,在自己右侧的脸颊上烧出一个透明大窟窿。
真正出乎方靖意料的却是这电影的末尾。周策仍然穿着油渍麻花的白衬衫与黑色工装裤,半蹲半坐地在橱窗里,抽着一支烟。他看见完全没化妆的自己,破旧的T恤牛仔,抱着一个大纸箱,风风火火从福顺祥饭店的门前跑过去,额头上的汗在阳光下亮晶晶的。匆忙,却充满朝气。
周策一直用眼光追随着他,扭过身子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街角,这才拿下嘴里的香烟,微笑了。
根据衣服推断,应该是那天他在帮道具组搬东西,那箱子里全都是道具。那边剧务开始清场,他大喊一声“先不要拍”,一路抱着箱子咚咚咚跑过去,一直跑到蔡记的后门里去。这一幕,方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镜头里,他甚至不知道摄像机当时是开着的。
他更不知道,周策居然对自己露出了如此温柔的微笑。
心开始咚咚狂跳,好像被捉贼拿赃的小偷。
等到演完,他不准备给李奉倩任何发问的机会,说了句“走吧”,就跑到前头去了。李奉倩看他不想说话,识趣地把问题都憋回肚子里。
刚出电影院的门,还没来得及叫出租车,方靖背后被人一拍,回头一看,居然是《晚春》那剧组的一个编剧。这俩人一脸神秘微笑,也不说话,夹着方靖就走,活像绑票的。李奉倩在后面赶着跑了两步,又着紧叫他,方靖回过头去喊了句“我没事儿,你先回家吧!”
果不其然,他们带方靖去的,是《晚春》首映的酒会。
一推门,暖意和笑语扑面而来,宛如春风。这是一家酒店底层的宴会厅,屋顶上垂着一盏巨大的水晶吊灯,细碎的水晶坠饰间反射着明亮而柔和的光,照得大厅里男男女女都光彩动人。或许是因为赵登云随性,来的宾客虽然看得出用心打扮过,着装倒并不十分隆重。不然,自己衬衫球鞋,在这种场合只怕要臊死。
编剧像是小喽罗向总瓢把子交人似的,把方靖一路拎到赵登云面前,后者身边正聚了一群人,周策也在其中。
赵登云满面红光,想来已经喝了不少,见到他,大笑着走过来狠狠抱了他一下,把他的背拍得咚咚响。一放手就叫起来:“小方混出息了嘛,三请两请都不来!”
方靖多少有些尴尬,但这一抱却让他的紧张缓和了不少,连忙陪笑道:“赵导演冤枉我,我哪敢啊?”
“少他妈的装,平时看你小子跟个愣头青似的,什么敢不敢的。借口!”
那一堆人中,颇有些好奇的目光探过来。赵登云一手扯了他,一手挥舞:“来来来,我给你们介绍,这就是那没名字的小龙套,方靖!怎么样,不错吧?还是我老赵眼光好,沙子里也能淘到金。”
一群人笑起来,有恭维的,有打趣的。方靖连忙自谦道:“赵导过誉了,我还是个没毕业的学生呢。”
赵登云大手一挥:“嗨,演戏这事讲天分,和毕业没毕业一点关系都没有。”
周策笑起来:“赵导这是在损我呢。”
“就是损你!这么好的苗子,居然去给你当助理化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