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句话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方靖乖乖地走进病房,看见周策死样活气地瘫在床上,脸色发灰,呆愣愣地睁大双眼看着天花板。
“这是在哪家医院?”他问。
方靖揉着肚子,恶声恶气地回答道:“第四中医院,离我家最近的。”
周策皱着眉头,仿佛在细细咀嚼这个词,想了半天,突然眉开眼笑地说:“第四中医院,很好。”
方靖还没来得及问进医院有什么好,他又说:“我记得这医院旁边有一家做清真菜的馆子,烤馕香得很。你知道地方么?”
“买买提烤串吧?知道,怎么了?”
“给我买俩来。”
方靖硬生生把一句“你大爷”咽回肚子里,冷笑着说:“你也不怕吃死?”
“嗐,你懂什么。我这是胃溃疡,吃碱性食物可以中和胃酸。买俩吧,我馋那玩意儿馋了好几年了。”
那家名叫买买提的烤串店居然也做早点,大清早的还没开张,一家三口人正咚咚咚剁肉馅儿,方靖进去买了两个刚出炉的烤馕,一杯酸奶,又跑回医院,赌气似的甩到周策面前的小桌板上。
周策眯了眼,先是贪婪地闻了闻纸包里烤馕的香味,扒开袋口,撕下一小块,放在嘴里细细咀嚼。
温雅在门外打电话,小声又急促地说着什么,向门里一勾手,说:“小方,出来一下。”方靖只得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出去,把门在身后虚掩起来。
“最近有时间没?”
“其实挺忙的……”
温雅眉毛一挑,表情松弛下来,低了头细声说:“你不看在他面子上,也看在姐面子上……”
她天青色的风衣下胡乱穿了一件皱巴巴的套装,下身却是睡裤,脚上又蹬了高跟鞋,想来,被方靖一个电话叫起就立刻赶来了。此时脸上一点脂粉也无,脸色黯淡,又带着睡意未褪的两个黑眼圈,周围全是小细纹,看起来又倦、又累,起码老了十岁。这女人平日间的神情要不然就飞扬跋扈,要不然就颐指气使,一下子放低了姿态,脸上有些恳求的神色,一瞬间居然让方靖心里很不落忍,也不知怎么的,下意识地就说:“温姐你别这样……”
方靖抬手搓了一把脸,叹了口气,说:“我只能没事的时候去一下。”
温雅笑笑,没说话,在他肩膀上重重一拍。
方靖苦笑,揉了揉眼睛,说:“那我先回家……今天还有课呢。”说着,打开门,取下自己放在椅子上的外套,却看见周策正在舀他那杯酸奶吃,还津津有味地舔那盒盖,几乎暴跳,上前一把夺过那杯酸奶,低声吼道:“这是我买来自己吃的!你不是胃酸过多吗,再吃小心胃穿孔!”
温雅在门外,耳朵还贴着电话,探进头来讪笑道:“他都不怕,你怕什么?”
周策望着他干笑,说:“买买提的酸奶做得太好……忍不住就……”
方靖恶狠狠瞪了他一眼,握着那杯酸奶出门去了。
汇报演出的彩排进行得很顺利,不仅借到了一个乖巧的小孩,服装做得也很精致。第一次正式彩排下来,班长感动地热泪盈眶。她所饰演的“继女”疯笑着奔入后台,马上又疯笑着奔出来,又跳又叫地去拥抱每一个人。学校的剧场地方不大,空调和风扇都被停了,闷热中一片蚊雷,方靖气喘吁吁,只觉得脸上的油彩像脆皮冰激凌的巧克力外壳一样溶化,可即便是这样,他还是高兴的。他能感觉到那个角色的成功,甚至能感觉到这剧场上面那些徘徊不去的幽灵们正鸟瞰着他,赞许地点着头。
郑易坐在观众席很靠后的位置,他们彩排时,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候才拍着手走上舞台来,说:“很好,初次正式彩排有这个水准,相当了不起了。当然,还有一些不足之处……”她掏出笔记,开始挨个点名,一遍一遍解释着角色。好不容易全部说完,又约了下次的时间,已经入夜了。
他乘车坐到望海山酒店前下车,慢慢走到门口,那里已经围了一大群记者,脖子上挂着的照相机在暮色中像丛林里的狐猴眼睛,闪着细小的红光,随时待命。那些人聚在一起抽烟、闲聊,或者百无聊赖地向四周张望,无论是在做什么,瞳孔深处都透出一种肉食动物捕猎时的兴奋与冷漠。他们看到方靖,有些人凑上来,而另一些老道的行家则无动于衷地注视着他。方靖不耐烦地分开人群,走进酒店。
电梯里播着轻柔的音乐,是蓝色多瑙河,走出电梯的时候似乎那旋律还在耳边回响。他从口袋里掏出房卡,在门上刷了一下,“咔嗒”一声,门开了。
屋里没有开灯,白得有些发蓝的光线像老式恐怖片。周策裹着一床毯子,用苦行僧一样的姿势盘腿坐在客厅的地毯上看一部纪录片。画面是黑白的,高保真大屏幕里变幻的光线在他身上投下形状诡谲的阴影,像一部超现实电影一样毫无真实感。
他坐在周策旁边,仔细地看着他的脸,脸色灰白。旁边的小茶几上七零八落地摆着果汁和碳酸饮料的空瓶子,甚至还有没吃完的半块披萨。方靖叹了口气。
“吃药了吗?”他问。
周策盯着屏幕,说:“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