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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部分(第2页)

父亲总是这样,先重申一遍一切由他一人决断,然后再来一个“但是”,开始为老臣讲情,请他看在什么什么份上网开一面,杀头改罢官,抄家改罚银,他总不好对病重的父亲一口回绝,少不得要酌情通融。

熟知了这个套路,他就渐渐转为更加雷厉风行的手段,让那些罪臣和太上皇都来不及反应,这回对赵顺德家的处置就是如此。好在赵顺德是寿终正寝,不然也免不了要来上一趟慈清宫,与太上皇怀念一番其父辈为大燕立下的汗马功劳了。

可乔安国不同,与之前处置的任何一个巨贪罪臣都不同。轻判了乔安国,后患无穷。

皇帝从手中的描金茶盏上抬起目光,望了望父亲:“父亲使人叫我今晚过来,只是为了对我说这番话,担忧我听说了有人来找父亲求情,而牵绊手脚?”

太上皇缓缓靠回到引枕上,眉心现出几分苍老之态:“我是想劝诫你,想要下面的人服你,须得多一点耐心。一味将他们视作敌手,与他们硬生生地对抗,有时候解决不成问题,说不定还会弄巧成拙。”

他停顿了一下斟酌措辞,继续絮絮叨叨地解释,“当然,对那些真去作奸犯科的,强硬是应该的。我的意思是,有些人不拥戴你,不是怕你妨害了他们的私利,而是对你不够信任,怕你打理不好国家。这样的人是忠臣良将,你该做的是慢慢来,让他们看见你的本事。到时他们自会甘心情愿来做你的臂膀,而非拆你的台。”

皇帝再没心思周旋下去,竭力忍住烦躁,殷切道:“父亲明鉴,乔安国的罪证罄竹难书,他不是忠臣良将,是祸国首恶,不铲除他,后患无穷。若非他去年带头贪没赈灾粮饷,怎会引得陕西十几万人揭竿造反?我不将他法办,如何平的了民愤?如今外有边患,内又民变四起,再不大力根治,国朝危在旦夕!”

太上皇抬手做了个下压的姿势,仍然笑容可掬:“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先别急,也怪我总绕着弯子不来直说,竟引了你误解。安国的所作所为确实过分了些,我也无意让你既往不咎。他今日来,只是求我看在他侍奉多年的份上,留他一条性命,让他得个寿终正寝。不如就让他辞去东厂职务,回来我身边侍奉,与我做个伴。你就看在我的面上,留他一命吧。”

皇帝一时缄默不语。乔安国这是一招丢卒保车,他手下党羽无数,势力庞大,朝中大半的臣子都看他眼色行事,没了东厂与司礼监的头衔,他依然可以做有实无名的首领,那些人依然有着主心骨对他这皇帝阴奉阳违。不杀了这个首恶明正典刑,如何镇得住余人?

更何况,他明知乔安国背后站的是谁……

没等他辩解,太上皇叹息了一声道:“我也知这是让你为难了,人都说老小孩老小孩,等我老了,才对这话深有体会。道理都明白,我就是下不了那个狠心。想着自己时日无多,更是难以硬下心肠,对昔日陪在身边的人不管不顾。你留他一命,也不过是留到我死之时,想必……不会太久的。”

话没办法再多说了,去年逊位之时,太医便明言太上皇恐怕时日无多。能撑下这一年来,还维持得状况平稳,已是相当不易。谁也无法断言,他还能活上多久。

罢了,家国家国,先家后国,让父亲眼睁睁看着最信任的近身太监被处死,也确实是个不小的打击。若是为了此事逼得父亲病情反复,于公于私,都是弊大于利。

皇帝只得隐忍下来,颔首道:“都依父亲的意思办吧。”

设身处地地一想,若是王智犯下罪过,他再怎样不忍,也能痛下狠心秉公处置,可父亲不是他这样的人。如果太上皇有他一半的魄力,国家又怎可能沦落到今天这幅光景?

第012章 至亲至疏

太上皇略显赧然,微笑点点头:“难为你了,其实我都明白,我传皇位于你,表面看是对你多有厚待呢,实则却是交了一个烂摊子在你手上,要你替我收拾残局。如今不来趁还活着帮你接手,却还扯你后腿,实在很不像样。”

“父亲不必如此说,儿子不敢当。”皇帝站起躬身受教。

太上皇又摆手让他归座,郑重而恳切地说:“今日之事,是我最后一次碍你的手脚,我向你承诺一句,自此以后,绝不再对朝政多一句嘴。这天下交到你手里,我是放心的。”

皇帝静静抬眼,朝父亲望过来。心里又盘桓起那萦绕了整整一年的疑问——将天下改交到他手里,究竟是为什么?

大哥白源玘早在幼年被立为太子,想不到未及弱冠就出花去世了。他与老三源瑢前后脚出生,他名义上是哥哥,实则只比源瑢大了一个多月。

自从记事起他就知道,源瑢时时刻刻都比他讨人喜欢,受人爱戴。父亲对着源瑢就是一脸慈爱,转而对他就是一脸严霜;母亲本是他的生母,是源瑢的养母,却时时眉花眼笑地逗弄源瑢,一转向他,笑容就散了;下人们说起三皇子都是交口称赞,却在他睡下后,悄声抱怨命数不济才被分来伺候他……

仿佛整个挚阳宫都是源瑢的家,而他是寄人篱下。他知道,源瑢生得比他漂亮,又比他伶俐,不管有意无意,都能讨人欢心,他从小就古板、寡言、执拗,让他与别人易地而处,恐怕也会觉得源瑢好过他。

因此他服气,别人爱给源瑢什么就给什么,他不稀罕,也从不去争。他才不会为了讨人欢心,争点好处,就矫饰自己,装相侍人。

大哥去世后,一直没有再立太子。父亲从那时起就安排他与源瑢两人一同学习庶务,那些本都是安排太子才学习的内容,藩王从不涉猎,从没有教两名皇子同学的道理。父亲显然是在他与源瑢之间犹豫徘徊。

他明白,他排行在二,又是继后的亲生子,是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父亲既然犹豫,就是摆明了不待见他,心理上更偏向于源瑢。太上皇做的糊涂事甚多,在那时候甚至还做了一件更明显的糊涂事——将源瑢已经过世的生母追封为继后。

前皇后早逝,二三两个皇子的生母当年都只是庶妃,本来他的生母早已被封为了继后,就是如今的太上皇后,是他这嫡长子身份的保障,可太上皇偏又追封了源瑢的生母为继后,也就是同样给了源瑢一个嫡子的头衔,这用意还不是昭然若揭么?

这件事与另外一桩变故,都发生在他十五岁那年。以至于当他仅以十五岁稚龄就执意离京就藩,外人都以为是由于不满于父皇的这个决定。其实这理解也说不上算错,他确实有心用自己的行动向父亲宣告:您再不用为难犹豫,我乐得成人之美!

他去陕西就藩做自己的秦王,乐得逍遥自在。王智他们传话说皇上圣躬违和,已开始着三皇子监国,他也听而不闻。

他是更有资格,那又怎样?恐怕民间很多人都根本不知道世上还有个二皇子源琛的存在。外人或许替他惋惜,觉得本该属于他的东西被源瑢抢了,他却不介意,也只能让自己不去介意,不然又能如何?

他并非心怀妇人之仁,骨肉相残的事不见得不敢做,但要看是为什么,为争权夺利?那简直是笑话。为了区区一个皇位去弑父杀弟,无异于疯狗为一根肉骨头而撕咬争抢。别人眼中至高无上的权柄风光,份量不至于就高的过自己的人格。

他当时想得明白,等到父亲去世,只要源瑢能容得下他,他便做个闲散藩王,若源瑢找他的麻烦,他宁可隐姓埋名远走天涯,也不会学明太宗搞什么靖难之变。那种表面风光、背后被人戳脊梁骨的事,他不屑去做。

离京时本来打算再不回来的,可去年听说父亲病情危重,接到父亲亲笔写下召他回京的书信,看着那颤抖无章的笔触、慈爱殷切的字句,他还是心软了,返回了挚阳宫。

这一趟回来,母亲对他冷淡依旧,父亲待他的态度却与从前判若两人,他以为只是人之将死,对亲情更加眷顾罢了。

却怎么也想不到,抵京半年之后,父亲竟然立他为储君,并很快下诏逊位,将皇位传给了他。

他也不止一次地问过这是为什么,父亲每一次都会笑着回答:这是理所应当的事,还需为个什么?

哪有什么理所应当?从前什么两位皇子同学政事,什么追封继后,什么擢源瑢监国,难道都可以被这简单一句敷衍就抹杀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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