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雅书低头不语,她虽然急切着回到南方去,但她还是能够看清现实。路途遥远,两军交战,她要穿过前线回到南方,确实是困难。陈少卿看到她失望的表情,便又心软,道:“林小姐,你不用着急。等到战事结束,火车通了,我立刻就送你回南方去。”
可是,这场仗,会打多久呢?林雅书沉默着。况且他的话,又能信几分?
孤身一人,远在千里之外,与敌军的将军在一起。这是怎样的境况,但与十年前的那个夜晚相比,已是不算什么。内心愈加沉闷,亦愈加寡言。她住在饭店的套间,陈少卿安排了两个女仆照料她的生活,说是照料,其实也带了监视她的意味。这两个女仆,一个叫雪娟,一个叫如意,都是东北的女孩子。雪娟容长脸,修长的身段,说话柔柔的,性格温柔。如意比雪娟小了两岁,看模样依旧是一个天真纯朴的孩子。
陈少卿每天都会来林雅书的房间坐坐,他对她还是尊重的,只是坐在那里与她说说话,即使她很少说话,大多数时候都是他一个人在说。但他觉得,只要能够看见她,便是好的。他替林雅书把放在孔府的行李物品都取了来。陈少卿发现林雅书的衣服,都是白色的。白色,十分贴合她的气质与性格,也凸显出她的安静与清高。林雅书仿佛是一束洁白的月光,照入陈少卿的心,使得他原本被乌云笼罩的心境,有了一丝洁净的光。
他花在她身上的心思,比过去任何一个女人都要多。但她依旧是冷淡的,对他不理不睬。他去看她,在房间门口,遇到端着牛奶的雪娟。雪娟躬身向陈少卿问安,陈少卿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出声,然后接过她手中的牛奶,命她退下。他端着牛奶,推门进去,见林雅书正坐在灯下看书。这些书都是陈少卿给她买的,她也不客气,一言不发便拿过来看了。她觉得他是把她囚禁了,他所给的,不过是他作为强权者施与她的恩惠。林雅书是现实的人,她懂得要过好每一日,不然自己受委屈。
陈少卿把牛奶放在桌子上,林雅书抬头瞥了他一眼,目光冷冷的。她闷声不吭地端杯子,一口一口地喝着牛奶,心里想着,一定要把身体调养好,等到有机会,一定逃离这个地方,回到南方去。她隐约觉得,就算停战了,他也不会放她走。
陈少卿看着林雅书喝牛奶的样子,她的嘴唇上留有牛奶的白色印迹,他觉得她甚为可爱,坐在一旁看着她,脸上带着笑容。待林雅书把牛奶喝完,他又递上手帕,让她擦嘴。她不客套,顺手就接过去,擦了擦嘴唇。
温暖柔和的灯光下,他看着她用手帕擦着嘴唇。他有种冲动,想要抱住她,去吻她的唇。但他克制住自己,她与他以往遇到的女子都不同。陈少卿低下头,右手摸了摸左手袖口的扣子,克制自己心里的欲望。沉默了一会儿,他开口道:“过几日,你随我一起回奉天去。”
林雅书放下手帕,淡淡地说道:“我为什么要跟你一起回奉天?我呆在北平就好了。”陈少卿道:“这不是快要过年了么,你一个人待在北平,多冷清。我家人多,你随我一同回去,热热闹闹地过这个年。”林雅书冷笑了一下,道:“你若知道我一个人过年冷清,当初就该放我走,让我和我的家人一同回家去。”
陈少卿见她又提起回南方的事,便有些窝火,他不明白,为什么她就不愿意待在他的身边呢。从小到大,他都是被人宠被人爱的,有那么多的女子争着抢着,只为了接近他,而她却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我说了,你要跟我一起回奉天。“陈少卿咬着牙,愤愤地说道,“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做。”林雅书不说话,她知道她如今失去了自由,所有的一切都掌控在他的手里。
两个人坐在灯下。林雅书继续低头看书,把陈少卿晾在一旁。陈少卿的怒火渐渐地平息下来,他看了她一眼,她坐在那里,清冷倔强。他心软了,语气缓和下来,道:“林小姐,我们说说话吧。”林雅书依旧看着书本,冷冷道:“我没什么话对你说。我们是敌人。”陈少卿笑了,道:“我们怎么会是敌人呢?我们都是中国人。”
林雅书冷笑一声,合上书本,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眸,一字一句道:“那么,就请陈将军告诉我,中国人为什么要打中国人?”陈少卿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愣了愣,脱口一句:“我不知道。”他顿了顿,沉默了一会儿,又道:“我也不想打中国人。”
林雅书看见陈少卿的眼睛里复杂的神情,迷茫、挣扎、委屈。她一时之间对他产生了怜悯,仿佛被囚困的人不是她,而是他。他的确是被困住了,虽然林雅书在行动上被困,而陈少卿则是一直被困在迷雾之中,找不到出路。林雅书道:“中国人不该自相残杀。我们要一直对外,把外国侵略者从我们的国土上赶出去。”她说这话的时候,想起自己的二姐,林雅棋激扬慷慨的演讲,大道理一套又一套的。不知二姐她们是否平安到家,不知二舅的身体是否康复,不知家里人是否担心她的安危。林雅书又想,其实她自己心里也有那么多愤慨,面对这千疮百孔的祖国,她悲愤,却无力嘶喊。
陈少卿没有回答她的话。他似乎在想着什么,蹙着眉,紧紧地抿着嘴。林雅书见他不说话,也不再说什么,重新打开书本,低下头看书。陈少卿从深思中回过神来,他坐在那里,感觉到时间一分一秒地流过,那么静默,那么沉寂,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神,立刻收回自己的思绪。转眼之间又恢复了不羁的模样,笑道:“林小姐,你刚才不是说我们之间无话可说么。你瞧,我们这不是又说了很多话么。”林雅书不理睬他,只是看着手中的书。
尽管千般万般地不愿,但还是不得不跟着陈少卿去奉天。她如今沦落到怎样的地步呢,被人这样囚禁,失去自由,全无半点自主。曾经的林家三小姐,无尽的风光,无尽的钱财,仿佛就在昨天,却触不及。好在他对她还是尊敬的,没有侮辱她的人格。林雅书木然地站在房间里,看着雪娟和如意替她打包行李,各式的箱子占了小半个屋子。
雪娟和如意笑盈盈的,似是十分高兴。如意一边理箱子,一边对雪娟道:“雪娟姐姐,这次回去,应该能住很久吧。我才出来多久,就这么想家,想我爹和我娘。要是回去了,不用在离开,那就好了,可以时常见到他们。我存了好些钱,过年了,可以给家里添好些新东西。”雪娟看了林雅书一眼,笑着对如意道:“还是奉天好吧。我虽然是个丫鬟,也随将军到过好些个城,哪里都比不上奉天。北平以前是京城,人人都说北平好,到了北平,也觉得不过如此。若是在奉天住上几天,便不舍得离开奉天了呢。”如意听了雪娟的话,不住地点头,附和道:“对啊对啊,我就想待在奉天,一刻也不想离开奉天。”雪娟用手指头戳了如意的头,笑道:“我看你不是想家,也不是想爹娘,是想你那个邻家大哥了吧。”如意羞红了脸,啐道:“人家跟你说正经话,你却说这些胡话来嘲笑人家。”
两个侍女轻声说笑。林雅书站在一旁,听着她们的话,看着她们的笑颜,心想,她们当然会高兴,因为她们快要回家了,她们也自然认为奉天是好的,因为奉天是她们的家啊。林雅书想回家,可是却离家越来越远了。那个南方的家啊,荡漾在水光之中的古城,白墙黑瓦,小桥流水人家,她无数次在梦里回去,回到林家老宅那深深的庭院。可是,梦是反的,她被迫北上,前往那个天寒地冻的北国之城。
奉天,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城市呢?
第十一章
到奉天,是在十二月。已经是冬天,奉天似乎比北平更冷,一片肃杀之景。林雅书坐在汽车里,看着奉天大街上的行人。他们匆匆忙忙地走着,脸上神情麻木而茫然。因为快要过年,街旁的店家装饰得有些喜庆,但这喜庆里却透露出一股悲凉之气。当林雅书看到日本士兵大摇大摆地经过时,她也沉浸到那股悲凉之中,手紧紧地握成拳。陈少卿坐在她的身边,他亦看到了车窗外的情景。他低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