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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深处的钟声(第1页)

1

有时候,法院的钟声似乎始终回荡在我的全部生命里。这钟声几乎嵌入我的每一个青春记忆里。在急风骤雨的秋日里,阵阵钟声如同汹涌的潮水奔腾而来,悄然而去。而在万物萌动的春日,在新叶如刀的四月,在绿意盈盈的五月,这钟声依然如故,它第一声浑厚的回音将难以挥去的孤寂传达给了六月,与树叶的沙沙声,与家附近山峦上空浮过的云影融为一体;向清晨表明自己来自法院,现已苏醒;同法院午后的困倦和沉闷显得格格不入。

这是快速而浑厚的吼声,是鞋跟发出的快速撞击声;它厚重的回音,以及快速、有力的撞击声永远一成不变。但我知道,它连贯、富有节奏的撞击声穿透了我的心、脑以及灵魂,也穿过了我的血管,融入了某个人命运与失误的全部激情和活力。

小时候,每每听见这钟声,我都会心跳加速,喉咙变得干涩,心情激动而快活,而其中缘由却不得而知。可是,在春天,在春光明媚的四月,这钟声便好像为我告示一天的开始,告诉我这个忙碌的世界正随着车流的增加而缓缓迈向正午。等到下午的时候,它仍然会用另一种语言对我诉说;它会打破沉寂与困倦,要求人们振作起来;它会用温暖的口吻同那些无精打采的人讲话,告诉我们必须干脆利落地结束怠惰的午睡;它会同我们的肚子讲话,那里装满了各种食物:青萝卜、玉米、青豆、猪肉、热饼干、苹果派,它告诉我们吃饭的时间已经结束,工作的时间已经开始,一个人的意志和品格必须战胜自己的口腹之欲,工作是要务,收工的时间还未来到。

清晨到来,它又会讲起民事诉讼,讲起法官和诉讼争执;它的声音里满是文书和传票、出庭和辩护;有时候它有力、迅速的声音会高声喊道:“开庭!”

“开庭,开庭,开庭,开庭,开庭,开庭,开庭,开庭!”

有时候会说:“你的财产属于我——属于我——属于我——属于我!”

有时候却粗暴、专横、强硬、莫名其妙地说:

“你必须出庭——出庭——出庭——出庭——出庭!”

有时候,它只会更加粗暴、专横地说:

“出庭——出庭——出庭——出庭——出庭!”

下午,法院的大钟会讲到更加严厉的裁决:受审的杀人犯,大热天的死亡,还有坐在被告席上的神情呆滞、智力迟钝的山里人,数百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他,对他的所作所为并不完全清楚,还有杀人犯突然的哭泣声,这声音本身就像呛在咽喉里的鲜血,太阳在眼睛里变成了血影,到处都是鲜血,在热乎乎的空气中,在舌头和嘴巴里,在太阳的影子里,白天的光亮全部消失——接着突然一声撞击,金黄色的光亮又一次返回,云影掠过山腰处碧绿的草地,到处响彻着鸟儿的欢唱,在荒野中显得迅捷、神秘而聪慧,三点的沉闷和嗡嗡声穿过粗糙却生机勃勃的草场——在突然、迅速和随意中,一切都倏然结束,如同林中的嗡嗡声——谁都不知道他行动的动机;此刻,两百双眼睛紧盯着被告席上的犯人,它是法律铁掌之下惊慌失措的动物,炎热午后不断回响的法院大钟似乎正发出粗暴、不容更改的命令:

“杀了杀了杀了杀了杀了杀了杀了杀了杀了杀了——”接着更简洁地说:

“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

2

有时候,我怀疑年轻一代以及那些城里长大的人是否能够听懂法院的钟声——乡下法院的钟声,大约六十年前,它确定了美国的生命和命运。不管怎样,对我们利比亚希尔镇的人来说,这钟声便是所有人生活的中心,是整个社会的中心——因为利比亚希尔先有法院,然后才有镇子本身。起初,小镇围绕法院而建,接着才有广场,最后沿着通向四面八方的道路逐渐蔓延开来。

对于周边地区的乡下人甚至大多数镇上的居民来说,法院是他们生活的中心,他们比我们更感兴趣。他们来镇上做各种生意——有的买东西,有的卖东西。可是生意一旦结束,他们总会去那里。

法院一开庭,他们准会在那里。他们的骡子、马儿、牛以及篷车都停在那里;他们聚在这里从事各种社交活动,享受社会生活;他们的案件审理、诉讼、裁判都在此处进行;他们聚集在一起畅谈强奸、肉欲和谋杀——自己的生活形态和模式,以及自己对生活的看法、感受、品位与滋味。

从总体上来看,我觉得这里就是美国的框架,是说教、行动之间巨大鸿沟之所在,此处有正义的颗粒,也有堆积如山的冤案。我们生活的框架不仅体现在乡下人的生活、声音、外貌上,体现在这些坐在法院台阶上、或吐痰或虚度光阴的粗鲁山里人身上,而且还体现在法院大楼的设计、外观和结构中。在仿希腊建筑的正面,那里有石膏巨柱支撑,形如坚硬的岩石;在审判大厅高大的四方形结构中,在法官的座椅上、被告席上、证人席上、律师台上、用栏杆隔开的参与者席上、后排的旁听席上、交叉排列的国旗与州旗上,乔治·华盛顿钢铁塑像上——在室内所有的装饰物上,都强烈地体现出一种威严,体现出法律的公正和尊严。

但是,唉,跟法院本身的设计和结构一样,法律的公正并不会消除恐惧,而且并不总是尽如人意。外观辉煌的陶立克式、科林斯式巨柱其实只是由板条、砖块和石膏砌成,外观颇像石柱。不管法院自身如何竭力显出古典与庄严,它高大、阴沉的窗户一般情况下都脏兮兮的;不管这酷似古希腊风格的建筑外墙对乡下人影响如何,它又宽又暗的走廊里堆满了案件的材料和通风设施,黑暗中的木板、楼梯嘎吱作响,某个没有关紧的水龙头正不祥地滴着水。

法院的气味颇像某种恐惧、罪行、美国正义的味道——我们生命的某种本质、我们身体散出的某种汗液,我们自身的某种物质——它明确无误地从这个国度的法院里散发出来。

从其基本的元素来看,它首先具有某种汗液、烟草汁和尿味——是一种酸肉味、脚臭味、密塞的尿壶味、下水道堵塞的公共厕所味。这些味道混杂、精妙地交织在一起,类似某种滞留的消毒剂味、某种石灰和明矾的气味、某种强烈的氨水味。这是某种古老、黑暗的走廊和破旧的楼道所发出的气味,是阴暗、潮湿、发霉的地下室发出的气味。是底部咯吱作响的破旧椅子发出的气味;是潮湿、表面粗糙的木料散发出的气味;是某种磨得光滑的扶手,包括长凳扶手、椅子扶手、柜台扶手、工作台支座散发出的气味;这种气味犹如建筑物中的所有的木制物件全都浸过油、经过炖煮,并在人的汗水下变脏,然后在身体的不断摩擦下形成的气味。

除此以外,这还是一种因久坐而散发出的皮革气味、因久戴而散发出的牛皮手套气味、黄纸和墨汁的气味;这是一种臭鞋、短袖衫、套头衫的气味,带着汗液、干草、黄油的气味;是某种干燥、令人兴奋的石灰味,某种硬挺、哗啦作响的衬衫味,某处哗啦啦不停作响的文件味,还有干巴巴的关节和手指、不停揉搓的洁白双手发出的气味;此外也是乡下律师古板、宽大的衣服发出的气味。

噢,还远远不止这些——所有这一切——混合成一种令人神魂颠倒的恐怖气味,它会令人心跳加剧,喉咙发干;这种气味由各种仇恨、惊骇、恐惧、狡辩,以及世上的一切嫌恶构成,由人身上痛苦难耐的神经、心脏、大脑、肌肉构成;由人的汗水、人的虚伪和欺骗的疯狂构成——由暴力、犯罪、谋杀、奸诈的欺骗、背信弃义等强烈的气味构成——在失误、热情、内疚、渎职、冤案横行的臭水沟旁,公正、公平、真实、希望的气味显得多么微不足道。

总而言之,这就是美国——广袤的美国,懒散、巨大、混乱、犯罪横行的美国;这是浸在血泊中、残忍的美国;是饱受折磨、漫无目标的美国;是野蛮、盲目、疯狂的美国;它通过微不足道的法律和可怜的借口,正在急剧膨胀;这是怀有无望希望的美国,是坚信无信仰的美国;这是因自身恐惧、因背弃自身昔日梦想与未竟希望而深受打击的美国;这是不曾将自己的预言、尚未发现的语言说出口、未将歌声唱出口的美国;正是基于这些原因,她便成了我们自己的美国,尽管这里充满了恐怖、美好、温情、惊骇,尽管我们知道有些尚未被证实的事、某些被遗弃的事——我们只知道这一点,唯一的一点。

3

我想,我个人对法院以及法院大钟的兴趣是别人的两倍;它响亮、浑厚的声音不仅与我年少时的每一次经历相伴,而且相伴在我对父亲的记忆里。战后的一段时期,父亲一直是巡回法庭的法官,他一生中有关这一段岁月的记录和这大钟的回响相伴相随。钟声响起,法院便会开庭,父亲就在镇上;钟声不响,法院便不会开庭,父亲就在其他镇上。

此外,若钟声响起,父亲肯定会在家里;钟声未止,他便会启程前往法院。他出发前的仪式总是不变;我觉得自己差不多见证过上千次了吧,而且不会有一点儿变化。他会在一点钟到家,全神贯注、安静地吃午餐,很少说话,或许在思考即将审理的案子。饭毕,他会走进书房,伸展四肢躺在他陈旧的皮沙发上,小睡四十五分钟。当他午间小憩的时候,我常常会注视他的样子。他会在脸上盖一块手帕,光秃秃的头顶露在外面。这样的小睡常常会产生如雷的鼾声,而那块巨大的手帕会在呼吸的作用下鼓起来,就像迎风的船帆一样。

不管他睡得有多深,法院的钟声一旦敲响,他总会自己醒来,一把从脸上取下手帕,猛然坐起身,红润的脸庞和蓝色的眼睛里顿时显出紧张、吃惊的神色。

“钟声响了!”他会叫喊一声,好像这是他唯一期待的事情。然后他站起身,跛着腿走到桌边,将报纸、辩护状、各类文件塞进陈旧的公文包中,然后戴上破旧的帽子,跛着腿、沉重地朝走廊走去,而母亲则坐在起居室里忙着做针线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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