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达龙’,”她说。
“‘森达龙’?”
她抬起头。
“士兵。”
爱迪感到那个字像一把刀插在他的舌头上。他脑子里闪现出一幅幅画面:士兵。爆炸。莫顿。史密迪。上尉。喷火器。
“塔拉……”他轻声叫道。
“塔拉,”她微笑着重复着自己的名字。
“你为什么在这里,在天堂?”
她放下手里的小动物。
“你烧我。你让我烧成火。”
爱迪感到脑子里轰的一声,热血涌到了脑门上,他呼吸急促起来。
“你在菲律宾……那个影子……在那个竹棚里……”
“那个‘尼帕’。‘伊那’说那里安全。等着她。安全。然后,好大的声音。大火。你烧我。”她耸了耸纤弱的肩膀。“不安全。”
爱迪咽了口唾液。他两手颤抖。他凝视着小女孩那双乌黑幽深的眼睛,想朝她笑一笑,好像那是小女孩需要的一剂药。小女孩回报了他一个微笑,但这样反倒让他崩溃了。他脸色一变,将脸埋在手掌里,双肩抽搐,大哭起来。多年以来一直笼罩着他的那个阴影,终于显现出来,一切都是真的,有血有肉,这个孩子,这个可爱的孩子,他杀害了她,他把她烧死了。他做的那些噩梦,他活该受那些噩梦的折磨。他确实看到了什么东西!火焰里的那个影子!他亲手造成的死亡!就是他这双罪恶的手!眼泪如泉水般地从他的指缝里涌出,他彻底垮了。
他号啕大哭起来,这是一声从他身体里发出来的他从未听见过的嚎叫,是一声从他灵魂深处迸发出来的嚎叫,是一声令河水翻腾、让天堂中笼罩着薄雾的空气亦为之震撼的嚎叫。他的身体抽搐着,头疯狂地扭动,直到那嚎叫渐渐地变成了祈祷似的喃喃自语,一字一句从心底里排出,又像屏住呼吸时急切的忏悔:“我杀害了你,我杀害了你,”接着,耳语般地说,“原谅我,”然后,“噢,上帝呀,原谅我……”最后,“我都干了什么……?我都干了什么呀……?”
他哭呀,哭呀,直哭到精疲力竭,浑身打颤。然后,他默不作声地跪在黑发小女孩面前的一个垫子上,身体前后摇摆着。小女孩坐在河岸上,玩弄着她的烟斗通条小动物,流水潺潺。
不知过了多久,当爱迪从极度的痛苦中缓解出来,他感到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他抬起头,见塔拉站在他面前,手上举着一块石头。
“你洗我,”她说。她走进河水里,背朝着爱迪。然后,她把她的绣花“巴洛”从头上脱了下来。
爱迪倒退了两步。她遍体烧伤,她的躯干和纤细的肩膀被烧成了炭黑色,烧起了水泡。她转过身来,天真漂亮的脸蛋上布满了令人怵目的疤痕。她的嘴唇耷拉着,只有一只眼睛睁开。她的头发不见了,露出一块块烧焦的头皮,头皮上结着硬邦邦的、颜色深浅不一的痂。
“你洗我,”她又说道,递过石头。
爱迪拖着身子走进河里。他接过石头。他手指颤抖。
“我不知道怎么……”他喃喃地说道,声音几乎细不可闻。“我从来没有过孩子……”
她抬起一只烧焦的手,爱迪轻轻地抓住,慢慢地用石头在她的手臂上摩擦起来,直到伤疤开始出现裂纹。他更用力地摩擦起来,结痂开始脱落。他加快速度,直到烧焦的皮肤退去,新鲜的皮肤长出。然后,他把石头反过来,开始摩擦她瘦削的脊背、纤细的肩膀和她的后颈,最后,她的面颊、前额和耳后。
她身体向后,靠在他的身上,将头倚在他的肩膀上,她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他顺着她的眼帘轻轻地摩擦。然后,他摩擦她耷拉的嘴唇和头上的结痂,直到乌梅色的头发从根部长出,爱迪最初见到的那张脸又出现在他的面前。
她睁开眼睛,眼白如信号灯般闪亮。“我是五,”她轻声说道。
爱迪放下石头,浑身战栗,呼吸急促。“五……哦……五岁?”
她摇摇头。她举起五个手指。然后,她用五个手指在爱迪的胸脯上推了推,似乎在说是你的“五”。你的第五个人。
一阵暖风吹来。一滴眼泪从爱迪的脸上滚落下来。塔拉端详着爱迪的脸,像一个孩子在仔细地观察草丛中的一只虫子。
“为什么难过?”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