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一样,固执地拒绝接受现实。朝臣们替皇后拟议谥号“敬敏”,他呆了良久,默然提笔在前面加了一个“端”字,一言不发而去。凤落皇陵,举国大丧。
而此时的小婕妤徐画,在禁中日夜啼哭着要见陛下。
李晗往寻墨鸾,半央求着问:“你可能放她回来?她毕竟与普通宫人不同。”
墨鸾不动声色地反问:“放她回来之后呢?她是否又要接着哭诉丽仙苑待不下去了,其余婕妤姊妹们都挤对她?”
李晗语塞半晌,黯然拉住她的手,“后位空悬,国无女主,总是不好。待丧期毕了,朕立你为后。”
“妾封后,何人进封淑妃?”墨鸾不禁冷笑,拂袖抽回手来,不许他沾身。她凉凉地看着李晗,眉稍挑,唇微扬,“妾是个懒人,又病弱,不喜欢操心劳神多事。不如陛下还是立徐婕妤为后吧。若是怕几位国老朝臣们不能答应,陛下就先封她个贵妃,行六宫全权,过一阵子再便宜行事就好了。这样一来,陛下自得欢心,妾也落得轻闲,岂不是两全其美。”
她字字全是讥讽,李晗尴尬万分,却又辩驳不得。
墨鸾将他嘲弄得够了,才冷眼正色道:“陛下,皇后新薨,举国哀悼,西北边塞却还两军对垒。陛下若还有一点为国体军心着想的思虑,就应该尽早册立长皇子为储,择定吉日,即行大典,以告安天下。至于徐婕妤,难道陛下还怕妾变个老虎吃了她吗。轻重缓急何在,陛下自己裁夺。”她言罢而去,仿佛再懒怠多看他一眼。
李晗怔怔地望着那一抹背影由浓及淡,那靠近却又疏离的微凉,竟似炽炎,灼得他发不出半点声响。
她真的再也不是当年樱桃花荫下那个浸在哀伤中醉卧红香的柔软女子。那些或甜蜜或苦涩的记忆,早已化作了逝水潺潺中模糊易碎的倒影,再不可碰触。而他,竟如此迟钝地用了这么久才恍然觉察。
内廷方安,丧礼已行,墨鸾便将那一干软禁宫人尽数遣往皇陵,陪守端敬敏皇后。
婕妤徐画得信,哭着哀求李晗将她留下,但李晗终于没有允诺她,未知是真心受了墨鸾那一顿言语,还是在连连打击中已蔫得没了气力。他下诏立长皇子承为太子,迁入东宫,在朝政之外,难得悉心地躬亲敦促着立储相关之巨细,仿佛可以借此填补深心里那名为愧疚的凹陷。
机关算尽,到终了却将自己也套牢其中,这样的意外,又叫一个心心念念要撷取高楼繁华的年少女子如何接受?徐画终于忍无可忍,在临往皇陵之前愤恨地向那个一手将她的希望摔至粉碎的女人扑去,又被两侧护卫禁军用那锋利长戟死死押在地面。
“原来你借刀杀人,过河拆桥!”她仰面发出愤怒的指控。
“我借刀杀人?”墨鸾闻之不禁轻哂,“我借谁的刀,杀了谁的人?”
“你——”那般凌厉寒冷的质问,逼迫得徐画气息凝结,她语塞良久,却又笑了起来,放肆的笑声中有深重的怨意,“你嫉妒我!嫉妒我的年轻美丽,嫉妒陛下对我的宠爱胜过了你!所以你要撵走我,想叫我在陵墓里做个活死人孤独老去,你凭什么?”
“我像你这般年纪的时候,就不会这般涂抹脂粉,也不会有这样绵密的心思、饥渴的眼神。”墨鸾托起那张细腻娇美的脸细细打量,浅浅叹息,“你就算留下又如何?再过个五年十年——或许要不了那么久,一二年就足够了,会有许多绝色娟丽、诗情画意的年轻女子将你取代,你也不过是穿旧的帛衫,是花园中不再新鲜光亮的花,或是金丝笼里羽衰声旧的鸟。那时候,你就会知道你那些年轻气盛的算计勾谋不过是一场竹篮打水的玩笑。”
“你休想拿这些话来唬我。我只知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不登临玉宇琼台,枉我此生。”年少姣美的女子眸光灼灼,眼尖上望着的,唯是云端霓虹。
那般神色,究竟是率真锐气,还是无畏狂妄?
“你眼看着生命的流逝,有人在面前死去,难道便不会心怀敬畏么?”墨鸾静静地望着那双锋芒毕露的眼睛,“不知敬畏,便不会知道珍惜,你用什么开凿阶梯,将什么踩在你的脚下,善缘冤孽,也都只有你自己承受。这世上确实有无数出人头地的法门,但摔下来的结局只有一个。你好自为之吧。”
被人拖下时,徐画仍旧奋力挣扎,那锋利的笑声像是焦灼的电火,将龟裂的天空撕扯得愈发血腥浓烈,“你要么现在杀了我,否则你定会后悔!”
后悔?
墨鸾闻声,在那冷风萧索的繁华间回首一望,却是轻声浅笑。
悔之一字何重,未必人人有此分量担当。
此生至今,可有人叫她刻骨铭心地悔过?
她深吸一口气,仰面,唯见秋水长天,苍穹云烟随风变幻,聚散无踪。
皇后忽然薨逝,太子新立,消息传至边陲,牵动几多人心。
白弈将那一纸读罢的信笺送在烛台上烧了,凝神盯着那一卷雪白在火光蚕食之下灰黑蔓延,剑眉紧锁。
忽然,一只手从身后伸来,越过肩头就去夺那烧了一半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