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进了酱缸里,用酱缸里的木勺搅拌了几圈,再把封在酱缸上的纱网和搪瓷盆复原,悄悄从障子缝钻了出去。
事情大约是在半个月之后败露了。败露的原因是潘老二说漏了嘴。
那天,潘老二去供销社买了两块糖。买糖的时候,赵大壮正在供销社里跟赵亮一起做弹弓。供销社虽然是公家所有,但实际经营的是赵亮他爸,赵清明的三弟赵清波。赵大壮和赵亮经常在供销社里玩。见潘老二买了糖,刚出供销社的门,赵大壮给赵亮使了个眼色,两个人便跟了出去。
赵大壮一把抢了潘老二的糖,然后把攥着糖的手举得老高。赵大壮抢糖,并不是为了吃,只是为了戏弄潘老二,看着他着急,寻个开心。
潘老二气得跺脚,噘着嘴嘟囔了一句:“活该你吃何文的??。”
赵大壮收了脸上的得意表情,把糖往地上一扔,揪着潘老二的脖领子,说:“你他妈的说谁吃??呢?谁吃何文的??了?有种你再说一次?”
潘老二顺嘴回了一句:“就是你吃了。你家酱缸里有何文的??。”
赵大壮把潘老二打了个鼻青脸肿。潘老二被逼无奈,说出了事情的经过。他只说是何文干的,没说他自己也参与了。
赵大壮领着赵亮,拖着潘老二满村子找何文,最后在村西头的河边找着了正在摸鱼的何文。赵大壮上来就给何文一拳头,没等何文回过神来,一把揪住何文的脖领子,朝何文脸上吐了一口痰,骂道:“×你妈的,你个×崽子,敢往俺家酱缸里屙??!”
何文推了一把赵大壮揪着自己的手,没推动,说:“去你妈的,谁往你家酱缸里屙??了”。
赵大壮指着一旁被打得乌眼青的潘老二,说:“他说的。你问他,是不是他说的?”
何文看了一眼潘老二,潘老二不敢看他,低头不说话。
何文说:“对,是有这事。好吃不?”
赵大壮气得满脸通红,喘着粗气,扇了何文两个耳光,转过头瞅了一眼赵亮,说:“赶紧地,屙一堆??,也让他尝尝,让他吃个够。”
赵亮一脸坏笑,蹲下身子使劲儿屙。何文伸手使劲抓赵大壮,因为手臂不够长,抓不到。索性一使劲,屙了一裤兜子??,伸手抓了一把,往赵大壮脸上一甩。
赵大壮正在得意地笑,不想被何文甩了一脸??,嘴里也甩进了,还是热乎的。赵大壮赶忙丢下何文,跑去河边,捧了一大捧河水进嘴里,反复漱了十几次嘴,才又转回身找何文麻烦。何文倒是也没跑,就等在那里。
刚要动手,赵大壮他爸赵清明和何文他爸何成军以及生产队里其他十几号人刚好从地里干完活回来,看见赵大壮扬起手要打何文。
赵清明喊了一嗓子,把赵大壮呵斥住了手。等赵清明和何成军走近了,问清了缘由,包括何文为什么要往赵大壮家的大酱缸里屙??。之后赵清明也没多说什么,领着赵大壮先走了。毕竟事情有因才有果,赵大壮平时总欺负何文,打了他好多次,何文当然会记恨。
报复赵大壮的主意原本是潘老二给出的,??也是潘老二和何文一起屙的,事情败露也是因为潘老二说漏了嘴,可事情最终是何文自己一个人给扛了。他说主意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事也是他自己干的,压根儿就没提比自己小一岁的潘老二一个字。潘老二觉得何文仗义,便自此成了何文的跟屁虫,甘愿为何文马首是瞻。
改革开放那年,村里人虽然不知道什么是改革开放,但也许是历史的巧合,那年村里也发生了一件大事。在村南头,比最南边蔡铁匠家的铁匠铺还往南的一片荒地上盖起了一所小学,又从外村请了一个人来村里当临时老师。这回村里的孩子们不用再走八里多路,去乡里的小学念书了。
盖小学是赵清明的主意。赵清明想到盖学校,原本是为了他儿子赵大壮。“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乡里的中小学恢复了教学,各村各屯都有孩子陆陆续续到乡里念书去了。赵大壮那年已经九岁了,一天书都没念过,大字不识几个,就连自己的名字也只会写一个“大”字。赵清明对儿子是抱有大希望的,梦想将来儿子能接他的班,也当上大队书记。要想顺利接班,只会写一个“大”字,肯定是不行的。赵大壮不喜欢念书,用他的话说,书上的那些个字,看上去像虫子爬,看着就觉得头疼。
赵清明说:“你不念书,将来怎么能当上大队书记?”
赵大壮说:“你不是也没念过书吗?不是也当了书记了?”
赵清明说:“你跟我能一样吗?你爸我是靠造反当上书记的,你去造谁的反?到时候你没有文化,大家伙儿能服你吗?”
赵大壮说:“你能造反,我能打架。”赵大壮举起一双拳头给他爸看,又说:“不信你出去问问,咱们大队哪个敢跟我说个不字?”
赵清明说:“打江山需要靠打仗,坐江山还能靠打仗吗?得用脑子,脑子里得有文化。”
赵大壮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说:“当个大队书记有什么了不起的。当不上,我还不稀罕当呢。”又说:“要当也得弄个乡长来当。”
赵清明说:“你不念书,连大队书记都当不了,还想着当乡长?做梦吧你。”
关于念书,赵大壮是一百个不愿意。但不愿意归不愿意,架不住他爸拿着烧火棍一顿胖揍。挨了一顿揍,赵大壮挎着军绿色帆布解放包上学去了。
从陈家生产大队到乡里小学,中间要走八里多地。按说八里多地倒是不远,问题是赵大壮不愿意去念书,硬是把这八里多地走出了半天时间,然后再用半天时间走回家。李铁柱当年就是在这八里多地之间,要么钻进苞米地里偷掰苞米烧着吃,要么溜去水沟边抓蛇、抓蛤蟆烧着吃。不过,李铁柱是一个人逃学,赵大壮却是撺掇好几个孩子一起逃学。下河里摸鱼,进山里打鸟,偷生产队的萝卜、土豆去乡里换糖。
有几个被赵大壮撺掇逃学的孩子的家长先后去找过赵清明,让赵清明好好管教管教他儿子。再这样下去,赵大壮不学好也就罢了,别把别人家的孩子也都给带坏了。
赵清明又拿起烧火棍,把赵大壮一顿胖揍。揍赵大壮,倒不是因为有别人家孩子的家长找他抱怨,抱怨也就抱怨了,不疼不痒。揍他,是因为他逃学。总是逃学,最终难免要成为文盲。别人家的孩子都去念书,都成了有文化的人,只有赵大壮没文化,肯定是无法服众。服不了众,自然也就接不了他大队书记的班,这是他不能容忍的。
揍完儿子,赵清明拿了一张报纸去房后的茅房。正拿着报纸揩屁股的时候,赵清明突然冒出一个想法:要是陈家村有一所学校,儿子上学近且不说,关键是他能每天监督儿子按时上下学。
所以,在陈家村盖一所小学的主意,是赵清明一边拿报纸揩屁股一边想出来的。不过这个想法还是满足了大多数村民的需要。
不出两个月,学校就盖好了。当了两年大队革委会主任,又当了两年大队书记,赵清明总算是给村里干了一件好事。虽然是出于私心,但毕竟让村里的孩子可以就近念书了。
何文七岁那年,也到了上小学的年纪。他爸何成军,念过一年半书,勉强认识几个字,会简单的加减法。他妈比他爸好一些,却也没好多少,只念过三年书,多认识一百来个字。何成军觉得何文应该去念书。觉得应该念书,并不是出于不想让何文成为文盲的考虑,或者至少这一点不是主要原因。村里有几百号人,几乎都是文盲,却也没听说哪家人因为是文盲而不能正常过日子的。何成军下决心一定要让何文念书,是因为跟何文年龄相仿的赵家的孩子都上了学,也包括大何文五岁的赵大壮。何成军不想让儿子输给赵家人。不想输给人家,光有一副好身板,一对有力量的拳头肯定是不够的。要想不被欺负,还是得要有头脑,有文化。
何文聪明,脑子灵光,很多事情看几眼便能学会。比如他奶杨占秀蹲在灶坑边,往泉眼一样滚着沸水的大铁锅里挤酸汤子面。何文也蹲在灶坑边,挨着杨占秀,看她挤酸汤子面。看了一分多钟,何文也抓起一团酸汤子面,拇指戴上一枚漏斗状的铁制汤子套,现学现卖往锅里挤酸汤子。挤酸汤子是个技术活,用力小了,汤子面容易断条,用力大了,面团堵在“漏斗”口,挤不出汤子条。何文他妈学了大半年才学会,可何文第一次上手,竟然就成了。再比如,杨占秀当过赤脚医生,家里有一本《东北常用中草药手册》。杨占秀经常拿着这本书进山采药。何文不识字,但他看得懂里面画的每种药材的图片。一来二去,何文便也知道了哪种药材长什么样,喜欢长在哪里,能治什么病。何文他妈晚上睡热炕头睡上火了,何文跑去西山的沟塘里,扒了一些桃筐根回来,过河的时候,就手在河里把根上的泥洗掉,回到家拿铁茶壶给煮上了。何文他妈不敢喝,打死也不相信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识得中草药,还能知道哪种药能治什么病。何文他妈把煮好的药拿给何文他奶看,何文他奶掀开茶壶盖一看,还真是败火的中草药。
何文的聪明劲儿随他爸何成军。何成军虽然只念了一年半书,大字识不得几个,但不识字不代表不聪明。何成军只不过没有把心思放在念书这件事情上罢了。他念书那会儿,一天两顿饭,两顿都是苞米糊。喝完苞米糊,捧着饭碗里里外外舔个遍。可一泡尿出去,肚子又咕咕叫了。那时候大家都是一门心思在琢磨吃食上,哪里还念得进去书。
到了何文念书的时候,情况跟他爸何成军那会儿差不了多少,还是吃不饱。他妈进山里捡一大筐橡子回来,倒进大铁锅里烀熟,再用擀面杖把烀熟的橡子擀碎,掺上糙苞米面,蒸窝头吃。苞米面糙,碎橡子面更糙,往肚子里咽,拉得嗓子疼。可就是这样的糙苞米面掺碎橡子面蒸出来的窝头,也不是每天都能吃得到,一个礼拜吃上一顿两顿就算不错了。吃不完的碎橡子面拿到太阳底下晾干,留着以后吃。
何文吃不饱饭,但他不像他爸何成军那样,一门心思都在吃食上,除了琢磨吃食,也花心思在念书上。何文喜欢念书,确切地说是先前喜欢念书,后来慢慢不喜欢了。当然,不喜欢念书,那是几年以后的事情了,何文终究还是把小学给念完了。起初喜欢念书,一来是何文聪明,书本上的东西一学就会,老师经常在课上课下夸奖他。其他家长们也在念书这件事情上,常拿何文给自家孩子做榜样。何文喜欢被夸奖被当作榜样的感觉,继而对念书这件事更有了劲头。二来是何文喜欢班里的一个叫许小雨的女生。虽然那个时候的何文还不懂什么叫喜欢,其实也谈不上喜欢,就是愿意看见她。她和何文同岁,梳着两根黝黑过肩的麻花辫子,五官周正,脸蛋干净,一笑起来两个酒窝便深深陷进去。何文喜欢她的两根黝黑的麻花辫子,喜欢看那张干净的脸蛋,也喜欢看那两个酒窝。即便是刚和赵大壮打过架,被打得鼻青脸肿,只要看见许小雨,一肚子的怨气立马都消了,脸也不觉得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