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爷爷含混的呼喊带着颤音,极难分辨,直到守在客厅外的福伯冲进来,大家才了解到,原来陈爷爷口中‘阿宛’,竟是大有来头。
解放初期,正是公有制改革进行得如火如荼的年月,各行各业的资本家纷纷主动接受公有制改造,也诞生了一大批红色资本家。
商人,尤其是成功的商人,对政治都有着特殊的敏感性。他们深刻的知晓,目前炙手可热的‘红色’资本家,再怎么红也还是‘资本家’,是必然要被无产阶级消灭的,即使现在还只是‘改造’,还只是‘自愿’。因此,除了捐出可观的钱款和产业给新生的人民政府外,想方设法与掌权者拉关系攀交情,是当时的大资本家们的普遍做法。
李家是当年响当当的名门望族、书香世家。名下的产业数目也不少,是京城里为数不多既有名望又有实力的大家族。
当时作为李家族长的李老先生,不但饱读诗书,更精通官道,与新政府各个部门的大人物关系良好。成为第一批‘红色资本家’让李家成为备受器重的资本家代表,不过这还不能让李老先生安心,他的目标是让李家一直繁荣下去,光靠捐出几间工厂得来的地位,还远远不够。
于是,李老先生便把主意打到了联姻上。
联姻是个奇妙的纽带,他可以让两个家族彼此建立信任,互惠互利,仿佛只要双方一嫁一娶便可万事大吉。然而,它又无比脆弱,稍微一点风吹草动,就可以把多年建立的信任一夕摧毁,半点不留。
虽然联姻不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但无论古今,都是短期内换取和平和利益的最省力的方法,也是与上位者结成联盟的最有效、也是最直接的方法,为历代掌权者所钟爱。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和亲公主的存在了。
李老先生虽然是打算用亲事换取更牢固的靠山,但女儿毕竟是亲生的,再怎么打算,也要挑一个配得上的女婿,才不至于委屈了自小宝贝到大的闺女。所以,当时正当年的陈老爷子,虽说行伍出身,但胜在根正苗红、位高权重又年轻未娶,自然成了李老先生心中的不二人选。
这李家小姐知书达理,是东城出了名的美人,几乎无人不知。因此,当李老先生的打算一传到陈老爷子耳朵里,立刻动了心,直到后来与李家小姐见了面,更是打定了主意非卿不娶。
李老先生对未来女婿也是相当满意,有了这座前途无量的大靠山,李家就什么都不用愁了。见他对自家女儿一见倾心,一切就更加稳妥了,遂立即命人准备婚礼。
谁知,一向温柔如水的李家小姐竟是极有主意的女子,对父亲安排的婚事拒绝不成,竟一气之下离家,与在学校里情投意合的云姓男子一起去了北方。
女儿的私奔令李老先生气愤不已,陈老爷子当年也是年轻气盛,出生入死的战场都闯了过来,没想到竟然栽在一个小女子的手里,立即着手派人追查,很快,李家小姐和云姓青年便被找到。
毕竟是新社会,提倡婚姻自由,况且,陈老爷子也自有一股子豪气在,虽然心仪李家小姐,却没有仗势压人。他千里迢迢赶去,与那两人开诚布公的一席谈话,谈话内容无人知晓,但他最终却放了他们离开,从此不再追究。
此后,虽然他再没提过李家小姐,但就是这样子,记了一辈子。
福伯当年正跟在陈老爷子身边做勤务兵,对这件事的经过亲眼所见,所以也只有他才知道,陈老爷子嘴里的‘阿婉’是谁。
当他把往事言简意赅的说完,陈父与子墨两人面面相觑,深感意外。陈老爷子与陈奶奶是典型的革命婚姻,组织上是介绍人,婚后相敬如宾,即使在十年动荡岁月也是不离不弃的相互扶持着一路走来。
他们之间,虽然没有激烈的爱情,但那份革命的友情和亲情早已深入骨髓,没人会想到在这份相濡以沫的感情之前,陈老爷子竟还有过那样一段颇具传奇的情感经历,并且,深埋至今。
待陈老爷子的情绪平复下来,众人这才把焦点重新放回到云瑄身上。面对陈老爷子期盼的眼神,福伯谨慎的探寻,还有陈子墨父子眼中的疑问,云瑄有些不安的低下头,手指紧紧的攥着陈子墨的手掌,内心颇感迟疑。
对于李家,她并不是一无所知,外婆在她小的时候也会常常提起,语气中有对过去时光的缅怀,却从未曾有过后悔。那些繁华往事于她早已是过眼云烟,只有对亲人的思念偶尔也会在心间萦绕。每到这时,外公总会怜惜的看着外婆,眼中浓浓的都是歉意,外婆总是笑着摇摇头说,‘有失才有得’,外婆对当年的任性,有愧,却不悔。
后来外公离世,母亲生病,外婆便很少再提过去,直到过世前,才握着她的手叮咛,‘对李家,不必刻意寻找,但也不必心怀怨恨。但若是遇到了,认与不认,全凭你的心意。’
片刻的沉默之后,云瑄轻轻的吐出一口气,轻声但却坚定的说道,‘我的外婆,姓李,名宛。’
‘阿宛……’陈老爷子身子微颤,靠坐在沙发上闭目长叹,接着便是长久的沉默。
福伯回头,担心的看着老首长微微抖动的双唇,在心里跟着叹气,这么多年,还是放不下呀。他转过身来,仔细打量云瑄一番,想起上次见到这个姑娘时的疑惑,忍不住问,‘不是说,你父亲是孤儿?怎会姓云?’
‘我随妈妈的姓。外公姓云。’
原来是这样,都怪自己太在乎结果,只知道盯着人家的爷爷问。不然……‘小瑄,你外婆如今……’云瑄迅速扫了一眼沙发上那个闭着眼镜却突然握紧了拳头的老者,轻声叹息,‘外婆已经去世了。’
‘爷爷!’
‘爸!’
‘首长!’
焦急的叫喊声中,老爷子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头无力的垂下,竟是背过气去。满是皱纹的眼角有些许濡湿,掌心里,是深深的指甲痕迹。
一阵忙乱之后,老爷子被安置在卧室,福伯随侍左右。看看一屋子忧心忡忡的众人,保健医生叹了口气,‘不用太担心,可能是平日里情绪压抑得太久,突然释放出来,身体有些受不住,休息一阵子就没事了。’
陈父点头,看了一眼床上的老父亲,轻轻摇头,‘这么多年,从没听他提起过。’
‘唉,这事儿连夫人都不知道,首长对别人更是从没提过。’福伯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守着,轻声叹息。
‘福生——’床上的陈老爷子突然喃喃的出声,福伯立刻上前去握住老爷子的手,把耳朵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