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骑矛霎时便在折裂处断为两截,而发出惨叫的晋卒怕是再也休想起身了。
这回羊伍终于得空喘了口大气,腿上的伤口也开始酥麻作痛,比不得战马罩身上镶挂着甲片,自己只裹着一层札甲的大腿反而伤得更重。不过,他也只有几息的工夫来琢磨咒骂,转瞬便又有三五贼子朝向他围聚了上来。羊伍见状,立马抽出了随身的环首刀,先是拉动缰绳,冲向远端形单影只的敌兵。战马扬蹄而去,短时内的速度虽算不得迅疾,却也足够他居高临下,抢占先机,环首刀斜上拉挑,再接上一个横抹,那敌兵迎面刺出的长矛便被格歪了方向,且疾闪划过的锋刃,顺带着又将贼人的胸口一并咬碎。
策马回旋的羊伍根本没有机会去辨别那跪地的贼子是死是活,前方便又有三人沿着自己方才冲杀的路径结伴扑了上来。他这回是更为从容了,马首前的冲刺距离将近方才的两倍,故而纵使以一敌三,临战搏杀经验还算丰富的骑兵亦自信能够杀敌立功。
“嚯,哈!”
他踩镫的双脚奋力夹踢马腹,起步疾驰间,双眸死死盯住了那三名贼子中靠在左侧,也是唯一一个手持刀盾的锐卒。
“嗖。”
然而,奔驰中的铁骑注意力尽在正前方明晃晃、圆滚滚的三个脑袋上,对于斜侧骤起的危险却是全然无觉。在那支突袭而来的翎羽已几至身前的时候,羊伍才在惊醒中近乎绝望地拨马拧身,旋即,在一片混乱的声响中,健硕覆甲的马身侧向撞飞了同样披甲的锐卒,而吐着蛇信的飞矢,则同时切咬进了骑手的胸甲。
一声响亮的嘶鸣穿透了黄昏下的战场,因受创而后倾的躯体牵带着手臂,死命地拉紧了缰绳。终于,咬牙吃痛的羊伍好不容易才在鞍辔上稳住了身形,可停滞下来的马蹄又给骑兵带来了丝毫不逊于暗箭流矢的致命危机……身为执领千人的铁骑校尉,于丰临阵搏杀的经验可远非普通的军骑能比。
自打昔年随恪公子在辽地剿杀麻秋时起,他便已深谙在眼前这般步骑乱战中的生存之道——战马不能停蹄,切不可给贼子步卒围拢上来,尤其是从自己视线盲区袭击的机会。
然而,看家的本事若能靠口说学会,也就不值钱了。原本紧跟在校尉身边,从而陷入晋人中军的二十骑均是不见了踪影,仅剩下于丰一人,仗着腰腿上高超的控马技巧,还在人群中横冲直撞。他杀至尽兴时,甚至已是双刀挥舞。右手的环首刀本就是在坊居中千锤百炼出来的宝物,而左手上的,由太原王殿下赏赐下来的短刀,那自然更可称为神兵了——在崤山一战后,于丰的军阶未得升迁,倒是得了远超双份的勋功与恩赏,殿下随身的佩刀便是之一。也同样是在那一战,阿弟于获阵亡,使得这位身负统兵职责的校尉突变了性情。无论是巡弋剿匪,还是切割敌阵,均是不惜性命般地冲前拼杀,任凭周遭的部属如何劝谏阻拦,他亦是全然不顾。为此,众铁骑也不得不多分出心来,帮自家校尉时时检视四下的危情。
“将军,小心!”
在听到这一声呼喊时,于丰恰刚跃马杀出了一个包围圈,由此,才有了机会抬眼望向同在奋力搏杀的部属精骑。然而,在他一眼扫到了那正被三个晋卒追讨的袍泽之时,视线边缘的另一处发现,却让燕军的校尉顿时怒火中烧——晋军的步弓手正搭箭瞄准,意欲偷袭。
铁骑校尉暴喝一声,但这在嘈杂的战场上显然起不到任何作用。他赶紧踢镫俯身,试图以最快的速度去解决掉张弓的贼人,可百炼利刃的锋鸣终究还是慢了一步。而在筋弦弹响之后,晋人弓手才拧头探查起那疾速迫近的阵阵轰隆,在面露惊诧的刹那间,一股寒光便在弓手的眼前划过……于丰根本没有去理会那颗被自己劈落翻飞的头颅,他第一时间再度望向那名被暗箭袭击的部属铁骑——人虽是勉强控住了战马,但一支翎羽确也镶嵌在了草草覆甲的身躯之上。随后,他便亲眼看见余下的两名晋卒一前一后,追到了停蹄的战马身侧,将受伤迟滞的部属拉下了马背。
铁骑校尉瞬时就要睁裂了眼眶,他用左手短刃的刀背死命磕向马臀。待到那两个专心抢功的晋卒反应过来,于丰的战马直接扬蹄一跃,右手的长刀从肩膀斜向横拉,当即劈倒了一名晋卒,同时,左手的短刀顺着劲头,一把捅入了另一人的后心。在这电光石火之后,战马的四蹄与两具尸身先后坠地,而于丰由于只靠双腿驭马,在这一番左右摇晃后,难免也有些胯坐不稳,好在是疲惫之下尚有余力,他及时扽住了缰绳,才没有从鞍辔上跌落下来。
不过,于丰竟也由此停蹄驻马了。趁着四下无人,他想着不仅要查看方才受困的部属袍泽情况如何,更重要的是,还要在这五六具尸身中找回太原王所赐的那柄宝物。可就在刚刚脱镫落地,挪了没有两步,眼前那一支穿胸钉地的长矛直惹得他破口咒骂起来。随后,于丰又在战亡的袍泽周边寻觅了一圈,才终于在一名贼子背上,找到了自己一击下几乎没刃的短刀。他一脚抵住晋卒的尸身,再动手去提拉握柄……
战场上的危机,偏偏就会赶在这般短暂的懈怠间骤起——两匹快马,即刻又朝向这里奔踏而来。
于丰在拔拽短刀的间隙望向蹄响的方向,两名冲向自己的飞骑显然不是自家的儿郎——马匹不够高大,且未覆甲具,再看骑军的打扮,又是过于精致且醒目。他刹那间理解了吴王殿下为何命自己领军疾袭至襄邑地界,想必在这河槽沿岸,尚存有晋军的高官大将。而眼前的两名南人飞骑,说不定正是桓温本人的亲卫。然而,电掣至前的骑影甚至没给于丰腹谤慕容垂狠辣手段的机会,铁骑校尉单膝跪地,支住自己的身躯,右手环首刀高举过顶,一声脆响后,算是勉力格挡住了第一杆扫下的长矛,几乎同时,左手恰好也从脚边尸身的骨缝中抽出了短刀。可随后,于丰便做出了一个不甚明智的决定——面对紧跟而至的第二骑,他没有再抡起已被震得酥麻的右臂,而是以左手的短刀匆匆迎敌。
可这回劈砍下来的,却不是只有一截锋刃的骑矛了。
晋人飞骑的环首刀并没有如同经验丰富的铁骑般,径直削向敌人的脖颈,倒是摆开了弧度,劈向了胸膛。而于丰刚刚挥出的短刃本就慢了一拍,再加上锋刃过短,交击之下,竟未能完全格住环首刀的下劈。
一声惨叫跟在铁刃相碰的声响之后,晋骑的环首刀被举挡的短刀格偏了角度后,恰好在横向卷切下,齐腕削去了于丰的左掌,而后,又借着马匹的冲力重重砸在了他的头盔之上。疼痛与迷茫伴着眩晕,拖着于丰的身体重重仰倒,在耳畔的震鸣与回响中,他好似望到了才刚掠过的第一个晋人飞骑,竟一头扎进了远端的迷幻旋涡,而斩掉自己一手的贼子似乎刚欲收割战功,便被飞掷而来的一柄利刃砸下了马。随后,在众人拥簇下飞奔近前的那个轮廓,让他依稀看到了恪公子的影子。
在于丰彻底晕厥之前,他能够确定两件事:一是自己虽是受了重创,但或许还不至丧命;二是断手残废之后,也终于能说服自己,卸甲返归平州老家,侍奉父母,携妻育子,安心过活……于丰的内心平静下来,他宁愿就在这河岸的战阵中,好好睡上一大觉。
慕容德在近几年里,总能收到评价自己渐有四兄风采的赞誉,而他自己在用兵征伐上,也的确愈发透出慕容恪昔年的深谋与务实。就在此番桓温北侵之际,慕容德念于淮北、清水一线被晋军阻断,自己麾下的青州兵根本无法助力鲜于亮扳回颓势,于是果断擅决,将部属化整为零,分散袭扰。而在晋人放弃了于清水通渠,联结大河的工程后,慕容德亦感知到了南人的撤军意图,并且终赶在襄邑——如今漕运的最北端——截到了桓温中军。
“驱敌至河岸,救出受困的袍泽。”
大燕的范阳王恐怕自己也不清楚这句呼喊在混乱的战场上,还能起到多大作用。不过,在赶到襄邑后,慕容德之所以不等与五兄的探骑联络,便亲率麾下的两千前锋擂鼓冲杀,为的便是不忍目视近千的铁骑儿郎,就此被围剿歼灭在岸滩之上。
同样,直至今朝,他也才算彻底领略到了慕容垂行事冷酷的一面。眼前的千骑亡命疾驰,突入南人最为精锐的中军,分明只是为了搅乱桓温的部属,牺牲自己,从而为后续的大队铁骑博取战机,掩杀晋人的主力。慕容德虽是明白,此战唯有尽可能地杀伤晋人精锐,才能真正打消桓温趁机北上的野心,不过,在自家铁骑声势渐颓之际,他还是无法继续袖手旁观。
“杀!”
跟随自己突击在前的五十亲卫不断地在耳边呼喊聒噪,而慕容德却仍在努力扫视着战场中各个不起眼的角落。他先是发现了两名衣甲光鲜,不算常见的晋人飞骑。于是,在策马驰援的途中,他先是从鞍囊中摘下了一柄耳斧,且几乎是赶在身边的几名护卫围剿未及逃走的一名敌骑的同时,这柄飞斧便凿穿了第二骑的前胸。慕容德打眼看向那仰面朝天、已近昏厥的铁骑袍泽,从这人的衣甲来看,似乎还是个不大不小的将领。不过,他除了示意亲随上前救助外,却再也没有投去过多的关注。只因顺着方才晋人飞骑扑来的方向,分明已可在岸滩的边缘,依稀辨识出桓温的纛旗了。
骑槊所指,号角铮鸣。当一面纛旗如疾风般扑向另一面时,燕军的士气固然高涨,但晋人统帅也不是坐以待毙的蠢材。因此,当慕容德的槊锋好不容易将沿途阻拦的晋卒杀至溃散,也只得在岸滩上眼望着一众甲士拥簇着大纛与那个身影,在千石的楼船上与自己凝目对望。
又是一阵轰鸣逐渐清晰,他知道这回该是慕容垂的具装铁骑掩杀上来了。
这一战,五兄的斩获自然可轻松过万,以致南人的兵锋或许也要沉寂上几年的光景。然而,一场大胜当真会给自己兄弟带来荣耀与安稳吗?此刻,驻马岸滩,眼望着波粼荡漾的慕容德,将自己绞缠进了一团乱麻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