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是河南鄣德府的。”
“鄣德府,是在河北吧?”
“是的,大人。”
“在济南多久了?”
“一年半啦。”
说到这,杜伏虎也是十分难堪,低下头去,身边的那些河南流民,个个面露愧色,头也低在地上,垂首无语的样子。
“为什么不回去呢?”
张守仁想了想,温言道:“鄣德府这一次鞑子都没过重兵,只是骚扰啊。过一阵子,鞑子退过通州,往关外去的时候,你们就能上路回乡了。嗯,如果不够盘缠路费,就由我浮山开销吧,算你们十来万人,三万户左右,一户给一石粮,加几两银子,这笔盘缠我还是出的起的……”
说到这,一群河南人,都是铁打的汉子,但也是忍不住哭出声来了。
杜伏虎趴在地上,撑着自己,但浑身都是在不停的战抖着:“大人,您这份心田,俺们是没有话说了,不过俺们不是不想回去,也不要想要盘缠路费……俺们有手有脚,逃荒还要吃好喝好不成,有野菜吃都中。就是,就是咱们实在是有家难回了啊。”
这么一条长大汉子,在自己面前哭的象个孩子,张守仁也是吃了一惊,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双手扶住杜伏虎,柔声道:“伏虎,你莫哭,我是朝廷的从二品武官,都指挥同知,游击,守备,你们有什么委屈,告诉我,我替你们做主!”
他这么一说,杜伏虎勉强住了悲声,但却是摇头道:“俺们这事,大人是没有办法的……”
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掏了一张发黄的旧纸出来,呈给张守仁道:“这是俺们花钱公推的人回武安时抄录的,读了这个,咱们算是断了回乡的念想了。”
“我来看看。”
张守仁知道必有原故,当下便是重新坐好,将那纸张放在眼前,轻声读了起来:“本县原编户口一万三十五户,今死绝者八千二十八户;原编人丁二万三百二十五丁,今逃死者一万八千四百五十丁。通计,本县正派条银、新、旧、剿三饷共银四万四千七百九十五两,漕米二千三百四石,辽米豆共一万二千五十三石,临清仓米六百八十石,禄米八百四十二石,加以三年积欠,应征不下十余万……”
读到这里,在场众人,无不神色惨然。
鄣德府武安县并不是战场所在,也没有经过流贼或官兵驻屯,没有兵灾,结果在还算太平的时候,户口从一万多户死的只剩下两千户,壮丁也从两万多人,或逃或死,只剩下一千八百丁。河南灾荒之惨,人民遭遇之苦,在这些数字之下,却是无数惨死的亡魂。
这其中,有老人,有妇人,有孩童,多少家庭从安康到破产,从追求幸福到全家死于路途,祖孙相拥而死,母女相携而亡,或是全家一起饿死,甚至又有易子而食,甚至子食母,父食子的事,也并不是没有……多少人伦惨剧,令人觉得伤心惨毒,而这些东西,就全部包含在这些抄录下来的奏折中的数字里头了!
第三百九十三章 知恩(1)
人死的这么多,知县报上去的却是该收的赋税数字,不外乎就是请朝廷减赋。
因为按原本的人丁是承担着这么多的银子和粮食本色的上缴任务,现在因为年年灾荒,饿死的,逃亡的这么多人,剩下的人丁已经不可能完成赋税任务,所以上奏到朝廷中枢的,并不是说别的,只是请求减赋税而已。
“你们抄到这奏折,后来有没有批复?”
张守仁合上抄录的奏折,脑海中已经尽是一幕幕惨景,但他身为上位者时间已久,已经能压制控制住自己的脾气,当下便只问杜伏虎关键所在。
“有啊。”
杜伏虎神色惨然:“皇上批复:着照例收取赋银并子粒粮,若有缺漏,着唯该县知县是问,必将严惩不贷!”
“昏君!”
在后赶来的武官群中,不知道是谁,轻声的,但又有意叫不少人听到的声线,轻轻骂了这么一句。
在中国的传统,向来是骂□□不骂皇帝,但此时这么一骂,倒是有不少人不知道有多么的解气。
有人更进一步,冷笑道:“听到没有,支应辽东米豆打东虏也是该的,但一个县就得交禄米八百多石,全河南七个亲王几十个藩王,几千镇国将军,几万宗室,收成全交禄米都不够的。他们姓朱的吃的脑满肠肥,咱们老百姓死绝了多少家多少户,皇帝反正是不会看在眼里,放在心上的。”
这话说的更痛快,当时明朝诸王,原本就是天下祸乱之源。最膏润的土地他们占着,最好的庄田是他们拥有,还有矿山,商行,与民争利起来是十分的起劲。
济南的德王,就是十分鲜明的代表人物。
对这些明朝亲藩诸王,可以说没有人有好感,不论是李自成还是张献忠,破一大城得一亲藩,则必杀之,杀后而百姓无不欢欣鼓舞,十分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