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宝从瓶底眼镜后面瞟了水生一眼。
水生说:“你睡在哪里?”
石宝站起来,走到屋子后面,拉开一道脏兮兮的布幔。水生看到一堆稻草,铺在几块硬纸板上,稻草上又蒙了一条被单。水生心想,我上一次看见有人睡在稻草上是一九七七年,在土根家里,但就算土根再穷,这两年也买得起床板了。
石宝说:“你一定在想,等我死了的时候,躺在稻草上,怎么办?”水生不语。石宝说:“不要紧,把门板卸下来,到时候我躺在门板上。”水生仍是不语。石宝说:“你觉得不好,太寒酸?其实人死了躺在门板上,是以前就传下来的规矩。活着睡稻草,死了躺门板,并不奇怪。”
水生说:“一个人如果真的快死了,是没有那么多道理要讲的。书记让我来看看你的情况,如果过不下去,厂里可以给你发补助。”
石宝说:“我不要。”
水生说:“为什么?”
石宝不说话。
水生站在石宝面前,黑暗中仔细看着这个人的眼镜片子,觉得他已经疯了。过了好久,石宝笑笑说:“一个人如果病得快死了,你给他一粒药,又不是什么仙丹,有什么用呢?我有稻草和门板,就很放心,其他都不需要。这叫各安天命。”
水生只能告辞,走到门口时,回过头说:“如果你还不想死,就去厂里上班吧。书记说,你旷工三天的事情帮你瞒过去,不扣奖金工资。如果再旷工,厂里会开除你。”
石宝没再搭理水生,走回他的稻草铺前面,抱着膝盖躺了下去。
水生沿着江岸缓缓地踩着自行车,顶风艰难,嘴里发苦。江面上又起了雾,一艘船远远地开过来,但并没有靠岸。
水生回到厂里,正要去找书记汇报,看见一条人影瘸着从厂门口走进来,走到花坛边上,坐在松树下喘了口气,又站起来走。这个人穿着单裤,膝盖上有两个洞,脚上是一双磨破的解放鞋。水生想,就算是石宝都没有穷到这个份上,这个人是谁?如果是厂里的工人,他一定很需要补助。
水生本来应该去办公楼找书记,却仿佛被定在原地了,他一直看着这个人,越看越害怕,直到走近,水生才叫道:
“根生。”
根生抬起头说:“水生,我放出来了。”
根生说:“我很远就看见你了,但不敢叫你。”
根生说:“你升技术员了。”
根生歪过头说:“水生,喂,水生,你呆住了?”
水生抹了一把眼泪说:“根生,你胡子都白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