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琅何羌与小月氏、卢水胡
简文:
28.敦煌太守快,使守属充国送牢羌、□□羌候十二人。神爵二年十一月癸卯朔……琅何羌□□疆藏□□诣行在所。以令为驾二乘传,十一月辛末皆罢。当舍传者,从者,如律令。(Ⅰ。TO210③:6)
按此简极其重要,准确分析,当为驿置交通使用的传致、过所文书。神爵二年十一月,由敦煌太守快(与《赵充国传》宣帝神爵元年六月进军治所言敦煌太守为同一人)发令,特派守属吏护送牢羌、琅何羌候共十二人,乘二乘传车晋谒皇帝所在之处。“□□羌候”,准下文可补“琅何”二字。“琅何羌□□藏□□”,所缺或为琅何羌候之种姓、名字。“行在所”即在行所在,一般指皇帝居住处。“二乘传”,《汉书·高帝纪》注如淳引律曰“四马高足为置传,曰马中足为弛传,四马下足为乘传,一马、二马为轺传。急者,乘一乘传”。又平帝纪注如淳引律云:“诸当乘传,及发驾置传者,皆持尺五寸木传信,封以御史大夫印章。其乘传、参封之。参,三也,有期会,累封两端,端各两封,凡四封也。乘置、驰传,五封也,两端各二,中央一也。轺车二马,再封之。一马,一封也”。按,综合诸记载,驿置之传车有驾一马轺车、二马轺车和分别驾上、中、下等各四马的置、弛、乘传。后者速度极快,故“急者乘一乘传”,所谓四马谓乘。二乘传、即入匹马的传车,可轮驾车,速度更快。司马相如持节论蜀郡,弛四乘传。征昌邑王赴长安乘七乘传,俱见本传。也可以理解为四套、七套驾四马的传车。又据制度,乘传必须持木传信,参封。其实物,居延甲渠候官第四隧遗址曾出土两枚,形如棨戟,横木两端各一印匣一封,中央立木有匣一封,[见甘肃居延考古队:《居延汉代障隧遗址和新出土简牍文物》,载《文物》1978年1月。]是为三封。
按赵充国传言“狼何,小月氏种,在阳关西南“,又“羌候狼何,果遣使至匈奴藉兵,欲击鄯善、敦煌,以绝汉道”。但悬泉简却作“琅何”,仅一字之差,反映出不同的褒贬态度。前者是班固修史的修辞,后者则是西汉郡守文书实录,一个琅字比狼字显出了天壤之别。
赵充国称狼何为羌,又说他是小月氏种,可谓知其根底。《史》、《汉》西域、大宛传,月氏本居敦煌、祁连间,在匈奴冒顿、老上单于时,被迫西迁,其“小众不能去者,保南山羌,号小月氏”。《后汉书》西羌传,附载“湟中月氏胡”,记述月氏被羌人同化甚详,“依诸羌居止,遂与其婚姻,……被服、饮食、言语略与羌同,亦以父名母姓为种。大种有七,胜兵九千,分在湟中、令居。又数百户在张掖,号曰义从胡”。月氏胡逐渐羌化而融入羌人社会是经历一段历程的。大月氏被匈奴击来西走,约在元前200年左右,其小股遗民散落河西、西域南山间。《汉书·功臣表》武帝元封四年、五年分别封小月氏右苴王稽谷姑、小月氏王杆者为鞮兹侯和瓡言聂侯,仍保留其种姓称号。但又50年后即宣帝时,小月氏种狼何的一支已变称羌侯,并参加羌人叛乱,而同时期屯驻鄯善、伊循的长水校尉所率婼羌、小月氏兵,却属平叛的力量。可见小月氏处于演变、分化之中。简28表明战争结束后的琅何羌未被当作敌人。而是朝廷团结争取的对象。
约西汉末王莽时,小月氏力量渐强。其中,杂居张掖南山、卢水的,受辖于张掖属国,为割据河西的窦融所用。后汉书《窦融传》说“怀辑羌虏,甚得其欢心”。建武八年,融率五郡太守及“羌虏小月氏”步骑数万,助刘秀统一陇右。居延破城子出土建武三年河西五郡大将军窦融令《勿作使属国秦胡卢水士民》册,即指居住卢水(张掖羌谷水)的小月氏胡。秦胡,指秦时河西原住民月氏胡。秦胡卢水土民,乃卢水胡名称之滥觞初始,亦即前述羌虏(胡)小月氏。后来,据《窦固传》,永平十六年固与耿忠率张掖、酒泉、敦煌甲卒及“卢水羌胡”万二千骑出塞击匈奴呼衍王,依然依靠这支精悍的民族军队。
约东汉初期明帝时,河西南山的小月氏又向湟水迁徙发展。《西羌传》建武末、永平初,烧何羌因卢水胡来侵而请求内附可证。烧何羌为烧当羌近种,分布浩亹水左右。湟水流域的卢水胡,又名“湟中月氏胡”、“湟中胡”、“湟中义从羌胡”、“秦胡”、“湟中秦胡”等等,见西羌、邓训、段颖诸传。他们已经彻底羌化,融入羌人社会。但和其他小月氏一样,其亦羌亦胡的种族特性,及经常“首施两端”的政治态度,使他们与羌人之间始终保持一定的距离和独立性,较少参加羌族反乱,大多数情况下是平叛的主力,为政府所用。
魏晋南北朝时期,张掖南山的卢水胡沮渠蒙逊建立了北凉政权。传统的说法是蒙逊祖先曾任匈奴左且渠官,因以官位为姓氏。但《宋书·大且渠蒙逊传》曰:“羌之酋豪曰大故且渠,以位为氏,而以大冠之。(蒙逊)世居卢水,为豪酋“。故姓氏沮渠也可能来源于羌人职官。关于卢水胡的族属,过去颇有争议,有匈奴说、月氏说、杂胡说诸家。准确分析,卢水胡乃是小月氏而羌化[作者过去曾主张卢水胡为小月氏,见初世宾:《秦人秦胡蠡测》,载《考古》1983年3期。]。疑小月氏曾降匈奴而任其且渠之官,并不等于是匈奴人。同样,世居卢水,与羌人为伍并羌化,也不等于是羌人。
以上是小月氏在阳关西南的狼何羌、在张掖南的卢水胡、在湟中的月氏胡的大概。
七、牢羌
简28中的牢羌,地位、待遇与琅何羌相同,又同时同地出发诣皇帝所在,这表明它与小月氏种的狼何羌关系密切,二者驻领地相去不远,也在敦煌附近。又敦煌为汉代朝廷驿置交通系统之最西端,据悬泉汉简,凡往来玉门、阳关之西域诸国使臣、官吏、贵人,皆持朝廷诏令或西域都护之传致过所,在敦煌交接。此处牢羌、琅何羌候乘传东行,亦由太守安排自敦煌起身,故牢羌亦应在敦煌两关以西某地。
《西羌传》永初七年夏,马贤、候霸“扼击零昌别部牢羌于安定”。安定曾安置烧当、先零降羌。烧当羌胁从有滇零者,为先零别种,其子零昌,而牢羌为零昌“别部”,其与滇零、先零、烧当羌等显然并非新近同种。也由它处迁徒而来。此牢羌与简30之牢羌显然是同一种羌,但后者较之早出百七十余年,也是关于牢羌的最早记载。
据前诸点,疑“牢羌”在罗布泊附近。《水经注》卷二数次引述《释氏西域记》言,汉之“楼兰”,西域语为“牢兰”,又西域语罗布泊为“罗布”(LOP、LOB)。玄奘《大唐西域记》,自且末向东北千里为“纳缚波”,即楼兰故国。斯坦因于若羌东北之米兰遗址古堡发掘之8~9世纪吐蕃文书,大量出现“纳布(NAB)”一词。字头辅音I、N可转换,尾缀轻唇辅音P、B在转译时或省略,故“牢羌”或为“牟兰羌”、“罗布羌”之省译。《水经注》又云:“河水又东,注于泑泽,即《经》所谓蒲昌海也。水积鄯善之东北,龙城之西南。龙城,故羌赖之虚,胡之大国也。蒲昌海溢,荡覆其国。”过去学界或以姜赖之墟为羌人故地,而郦道元以为是胡国。此种亦羌亦胡的现象,恰恰是小月氏的特征。牢羌,很可能和琅何羌同族。
按汉之南山(祁连、阿尔金山、昆仑),为古代羌、胡两大氏族集团地域之分野。沿南山东西,正是秦汉时月氏生息、西迁及所遗小月氏与南山羌人的结合地带。罗布泊正当其中间连接部,为河西、青海(羌中)、西域南—北道路的出入要冲,也是青藏高原与漠北蒙古在古代的南北向捷径。东起河湟,经青海(鲜水)、柴达木、出阳关西南的婼羌西行,在西域南道南侧山前之地,据前书《西域传》,过不当道之西夜、蒲梨、依耐、无雷等“羌氐行国”,越葱岭,亦可抵大月氏。又小宛、乌托、移支等国亦颇似羌人。后书《西域传》西夜相接有“德若”,俗同。这条并行于河西、西域大道的辅线,所过皆羌人居住和游牧的地区,我曾考证它是张骞首次通西域时发现的,称之“羌中道”,在宣帝神爵平羌战争中开通[见初世宾:《羌中道小议》,载《西北师院学报》1982年2期。]。张骞在大月氏探悉此路,所谓“还,并南山,欲从羌中归,后为匈奴所得。”(《汉书·张骞传》)羌中指今青海省境内。我们推测他翻越葱岭,沿昆仑山下诸羌氐小国,约到达婼羌、罗布泊一带,再被匈奴捕获。
《赵充国传》说,在河西走廊被汉军占领、严密防守的情况之下,匈奴赴羌中勾结联络,只能“道从沙阴地”(漠北),“出盐泽”(罗布泊),“过长阬”(柴达木盆地),“入穷水塞南”(张掖属国南塞之一,约在羌谷水上游),“抵属国与先零相直”(即金城郡及属国地)。又神爵二年匈奴在右地日逐王降汉,都护郑吉发西域诸国兵五万迎之,“日逐王口万二千人,小王、将二十人,随吉至河曲,颇有亡者,吉追斩之,遂将诣京师”[见《汉书·郑吉传》。]。河曲在黄河“逢留大河”以上,即今青海贵德县西。日逐王属地在新疆哈密北之巴里坤、蒲类泽一带,何以得行青海境内河曲地,而不走河西道!?我曾认为郑吉与日逐王自敦煌南下入羌中并经河曲而抵金城。选择此路线,乃是为了避开当时河西匈奴正欲大举进攻的紧急形势。《释粹》发表后,披露二枚简文与此事有关:
简文:
29.广至移十一月谷簿,出粟六斗三升,以食悬泉厩佐广德,所将助御效谷广利里郭市等七人,送日逐王,往来(Ⅰ。T0309③:167)
30。三食,食三升。按广德所将御□禀食悬泉,而出食,解何?
(Ⅰ。TO210③:168)
以上二简为一册之物,言广德七人迎送匈奴日逐王,本已在悬泉置领受了食粮,到了广至县七人又领受一次共计六斗三升;重领了口粮。或者本应在悬泉置领受口粮,而广至却发给,上级查问这是为什么!?从简文看,日逐王是进了玉门关,经敦煌置,遮要置、悬泉置、鱼离置和广至置的。而郑吉传所指路线不会有误。故敦煌郡广至县处,必有南下交通羌中的道路。拙文曾论述过这个问题,特补记于此。这一情况,也与前文述羌人欲自南籍端水(疏勒河上游昌马河),广至县南塞入侵敦煌是相符的。迎送日逐王,派遣了悬泉厩佐带领六名“助御”即车夫助手,可知车队较大。但为何在广至进食三次,颇令人费解。
八、婼羌
首见于《汉书·西域传》,位于阳关西南,距离最近而不当孔道,与鄯善、且末、小宛、精绝、渠勒、于阗等国接壤。学界或以此认为记载有误,婼羌不可能东近阳关、西接于阗。实际上,《汉书》所记不错,应理解成其游牧领地东西绵亘较长,僻处西域南山之下,惟其王帐距阳关较近而已。
视婼羌之名,当属羌人。婼系种姓,不是地名。其音近“狼何”连读,而字头辅音R、N、L可互换转。它与小月氏种狼何羌都在阳关西南,疑是狼何近种,可能也是羌化了的小月氏。前书西域、匈奴传皆曰“婼羌国王号去胡来王”,平帝元始时有王名“唐兜”,颜师古注:“言去离胡戎来附汉也”。又“为其去胡而来降汉,故以为王号”,可见政治态度是倾向于汉朝廷的。但“去胡来”非音译,乃仿照“归义”而自拟之号,因讹传而汉译为“去胡来”,颇不伦不类。此为《汉书》不经所致。唐兜,与简23之羌王唐调,仅一字之差。平帝时,因羌中东部赤水羌侵扰而告急,西域都护但钦不救,求守玉门关又不获准,千余人遂亡降匈奴,后被王莽引渡回来残害。
《三国志·魏志·乌丸传》注鱼豢《魏略》引《西戎传》曰:“敦煌、西域之南山中,从婼羌西至葱岭数千里,有月氏余种葱茈羌、白马、黄牛羌,各有酋豪,北与诸国接,不知其道里广狭”。这里所说的,正是前文所言婼羌以西沿阿尔金山、昆仑山分布的所谓“羌氐行国”。这是西域南山的小月氏和羌。
总之,在河西、西域的南山地区,东起河湟、西抵葱岭,沿河西祁连山、西域昆仑山麓,存在一道多民族聚居、融合的特殊地带,其特点是小月氏与羌的紧密结合与同化,其著名于史的代表性种族有湟中羌胡、卢水胡、琅何羌、牢羌、婼羌等。以张掖为主的卢水胡,保持民族特性和传承颇久,其他的小月氏,则逐渐被化没于羌人之中。
九、对宣帝神爵平羌战争的一点补充
两汉羌乱原因,需具体分析,不可一概而论。西汉之开拓西部,必然遭遇胡羌联盟抵抗,与东汉的郡县豪强掠夺欺凌而激起羌变,两者性质根本不同。据赵充国传、西羌传,武帝元鼎五年西羌首次发难即勾结匈奴。后元时,先零、匈奴、小月氏相互计谋夺河西而共有之。昭帝之设金城郡,欲再隔羌胡,阻堵羌人北出河湟。而宣帝元康四年,匈奴使者又潜入羌中,先零、罕幵羌解仇盟誓;阳关西南狼何羌遣使去匈奴借兵,欲断西域鄯善之道;罕幵万人离开住地,屯聚鲜水(青海湖),欲寇酒泉、敦煌;先零则东出湟水临羌至浩亹,杀掠金城、陇西。骑都尉义渠安国将三千骑兵试图进击,在浩亹大败,退守令居,时为神爵元年春天。这是敦煌羌人叛乱的大致形势背景。
该年四月,将军赵充国率万骑自金城奔袭湟水至临羌。简23“闰月庚子”,《释粹》考证为神爵元年闰四月。时罕幵羌万余已经聚集青海湖一带,而赵充国抵达前线则刚一月,逼近敦煌、酒泉的羌人将反未反,塞上警备空气骤变,这与赵充国本传所述完全吻合,旧出敦煌简亦可作证:
简文:
31.制诏酒泉太守,敦煌郡到戍卒二千人,发酒泉郡。其假候如品。司马以下,与将卒长吏将屯要害处。嘱太守,察地形,依险阻,坚壁垒,远候望,毋(TⅥb。i。289)
32.……陷陈却适者,赐黄金十斤。□□元年五月辛未下。(TⅥb。i。125)
此二简,为斯坦因在凌胡隧(编号TⅥb)所出。王国维认为是一枚简析裂为二,乃宣帝神爵元年五月末所下诏书,命令酒泉太守辛武贤屯兵进军剿羌,但在拜武贤为破羌将军之前[见王国维:《观堂集林》卷十七《敦煌汉简跋》,《王国维遗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其实,此诏书与“进军”无涉,只因形势危急,才从敦煌调二千戍卒至酒泉,加强防守,堵截羌人北上,此视简文即明。又王国维说简文的长吏为“长吏”,而劳干先生以为是县令、长、尉[见劳干:《居延汉简考证》一,四川石印本,1944年。],两说似皆可商榷。该制诏是说,二千戍卒须按军吏秩品,由太守督察,候、司马、千人等长吏率屯各要害,依险坚壁,候望防范。一郡之长史才一人,县令长等依制度又不干预军事,故知此长吏非军吏莫属。二千甲卒,编制数相当于一至二校尉。每一校尉的下属,一般不少于五营部曲[汉兵制军阵,据文献及汉简约为“五五制”,如大将军统辖前后左右将军,连同自身中军共为五军。每一将军亦统辖前后左右连同自身的五部校尉、都尉;而都尉、校尉亦下辖前后左右中五部曲候、司马、千人;再下为前后左右中五材长之体制,基本如此。],校尉的下属军假司马、千人、候等,才是领兵长吏。
以上是四月、五月、六月,以羌作战的方略上出现争执。宣帝误信辛武贤之上书,拜其为破羌将军,诏令辛及敦煌太守南下,长水校尉婼羌、月氏兵东进,令赵充国西进,三方面于七月廿二日会合歼灭罕幵羌于青海湖北。赵充国则以为先零为首恶,罕幵乃胁从,当先歼先零,不可“释有罪而诛无辜”。经他力陈再三,宣帝始允准赵充国遂于七月出兵击溃先零羌于湟南、河曲间。军至罕幵地、令军毋烧聚落、畜牧、田禾,敦煌、酒泉的罕幵羌叛兵闻汉军善待其家乡妻子,“竟不烦兵而下“。据此可推断,前引敦煌郡南塞诸寇盗反乱的羌人当属罕幵羌,其原居地在青海省中部。平羌战争主战场在青海省东部,而不论敦煌、酒泉,形势虽急,但尚未爆发激战。此点,文献、简牍所述非常一致。
前引之《羌归何怨诬羌驴掌谋反事》册(简20~22),所涉“谋反”事,很明显与神爵时平叛羌乱有关。册中的归何为敦煌南塞外原住民,诬言新迁徒而来的驴掌犯谋反罪,故由此推测驴掌等为鲜水迁来敦煌、酒泉之罕幵羌。去年案发而今年处理,其中归何是先告抢劫、后告谋反罪。所以,这个“今年”多半是神爵元年无疑。否则,文献记载与出土简牍决不至如此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