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园

小说园>名家散文选读 > 第6辑文情03(第1页)

第6辑文情03(第1页)

三细节对于小说来说如此重要,小说对于细节的需求量又是这么大,那么,细节是从哪里来的呢?我们到哪里去采取细节呢?

从我自己的写作经验来看,首先,我认为细节是从回忆中得来。写作的过程既然是一种不断回忆和深度回忆的过程,从我们记忆的仓库里选取细节应该是首选。

我曾经写过一部有关三年大饥荒的长篇小说,叫《平原上的歌谣》。我曾担心这样的小说能不能出版。但不管能不能出,我都要写。因为经历过那段生活的人越来越少,如果我不写,后来的人就更不一定写。就算写了,也只能是第二手、第三手资料,不会写得很真切。我觉得我有责任为我们的民族保存那段惨痛的记忆。还好,小说第一版在上海文艺出版社顺利出版,首印六万册。几年之后,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把这部小说列入我的长篇小说系列之中,又出版了一次。有位电影导演看了这部小说,有意拍成电影。后来他之所以放弃,主要原因是场景难以再现,细节难以再造。就说主要演员和群众演员吧,现在遍地都是胖子,多是脑满肠肥的人,到哪里去找那些面黄肌瘦、皮包骨头的人呢!就算主要演员愿意饿肚子,愿意减肥,所付出的代价恐怕也太大了。这使我想到,事情一旦事过境迁,靠借助外力复制细节是很难的。其实饥饿在世界上有些地方并没有消失,据联合国儿童基金会提供的统计资料显示,目前全球仍有大约十亿人处在饥饿之中。我们在电视上和画报上也会时常看到非洲因饥饿而流离失所的难民,他们或骨瘦如柴,或奄奄一息,瞪着大大的眼白在等待救济。有一张照片让我难忘。照片上有一个垂死的孩子,还有一只秃鹫。秃鹫立在孩子不远处,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孩子。照片的画外音不言而喻,它是说秃鹫也很饥饿,正等待拿孩子充饥。这样的细节震撼人心,很有说服力。但这样的细节我的小说用不上。若硬把它搬过来,会显得不自然,读者一看就会识破。这又使我想到,好的细节是借不来的,靠移植是不行的,求人不如求己,最好的办法还是眼睛向内,深入挖掘自己的记忆,从记忆的库存中选择小说所需要的细节。

好在大饥荒最严重的1960年我已经9岁,记忆能力已经形成,对很多挨饿的细节记得很清楚。我吃过榆树皮、柿树皮,还吃过从河里捞出来的杂草。杂草上附着一些硬壳子的小蛤蜊,吃在嘴里嚓嚓响。我饿成了大头,细脖子,肋骨根根可数,肚子上露着青筋。我到村东的学校上学需要翻过一道干坑,不挨饿时干坑对我形不成障碍,我跑上跑下,跟跑平地差不多。饿软了腿就不行了,我得四肢着地往坑沿上爬。往往是刚爬到半道,又滑了下来。我父亲就是那年去世的。为父亲送葬时,需要由我摔碎一只盆底钻了不少洞眼的瓦盆。一个堂叔担心我力气不够,摔不碎瓦盆,替我把瓦盆摔碎了。每忆起这些细节,都会让我感到痛心。

我们每个人的脑子里都储存有大量记忆,人们把人脑和大海联系起来,说成是脑海,是有道理的。人的大脑的确有着海量般的记忆功能,与电脑比毫不逊色。电脑的存储量再大,也是有限的。而脑海的记忆是无限的,没有超量一说。但是,有一点我们必须弄清楚,人的记忆之库不是轻易就能打开,必须付出艰苦的劳动。因为我们有很多记忆平常是不被触动的,它们可能长期处于休眠状态。随着个体生命的消失,记忆也会烟消云散,再也不可寻觅。人类世界再优秀的大脑,最后也逃不过这样的命运。这提醒我们还活着的写作者要有紧迫感,要尽快打开记忆之门,唤醒沉睡的记忆,让记忆中的精彩细节重新焕发生机。我的体会是,你要挖掘某个方面的记忆,须给这方面的记忆确定一个方向,再找到一个有力的线索,然后顺着这个线索找呀找,挖呀挖,才会挖到发光发热的细节。在写作过程中,我常常会有这样的欣喜,原以为有些记忆中的细节早就消失了,再也唤不回来了。不料想,当我拽着某条记忆的线索,来到某个记忆深处,那些曾经熟悉的细节便纷纷向我涌来。看到那些细节,我像见到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样,禁不住热泪盈眶。因为感动,我善待细节。

第二,细节是看来的。原来我说细节是观察来的,现在稍作改动,改成是看来的。之所以把观察改成看,是我觉得观察是自觉的,主动的,类似记者的眼睛采访行为。而看,分为有意识地看,和无意识地看,也是理性的自觉的看,和感性的不自觉的看。在很多情况下,我们的目光被某种事物所吸引,所看是无意识的。保留在我们记忆中的许多细节,都是在不知不觉中看来的。我少年时候,有一天,我们村一个地主家的闺女到我家喊我二姐下地割麦。那个闺女头戴一顶新草帽,脸红红的,眼睛弯弯的,牙白白的,一笑还有两个酒窝,看去真是好看。当时,我不知道是怎样看的人家,不知道自己的神情是什么样的。等那个闺女离去时,二姐瞪了我一眼,指责我,说我的两只眼睛直盯盯地看着人家,眼皮连眨一下都不眨,看人没有这样看的。二姐的指责似乎让我看到了自己的样子,我看人家可能看得太直接了,也太露相了,顿感非常害臊。这种看就是无意识地看,忘我的看,这样看来的细节,以及二姐对我的指责,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细节也让我认识了自己,认识到自己对美是敏感的。

从事创作之后,我的一部分看就比较自觉了,变成了有意识地看。不管是无意识,还是有意识,内里都有一种心理在支持着我们,或者说在支配着我们,这种心理就是对生活的热爱和兴趣,就是对万事万物的好奇心。别人没有兴趣的,你要有兴趣。别人不愿意看的,你不妨看一看。反正我一直相信,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任何生活和细节都是有用的,只有暂时用不上的细节,没有无用的细节。一个细节在这篇小说里用不上,在另一篇小说里可能正是出彩儿的细节。所谓好奇心,也是童心。儿童张着小眼睛看东看西看,看什么都陌生,都新鲜,什么都想看一看。在看世界方面,我们应该向儿童学习,始终保持一颗童心。有一天我下班回家,见一位农村人模样的师傅在一所小学校门口吹糖人儿。不少小学生在那里看,我也停下来看了好一会儿。糖人儿是用熬制好的糖稀吹成的。师傅从一直加着热的容器里取出一块糖稀,用手捏巴捏巴,用嘴吹巴吹巴,一只闪着铜色光亮的老母鸡就吹成了。师傅又取出一块糖稀,变戏法儿似的,一个打着眼罩子的孙猴子又吹出来了。这种手艺现在已经很少看到,太好玩了,太神奇了,这就是我们中国的民间艺术啊!糖人儿两块钱一个,除了可以观赏,还可以吃。一个小男孩儿买了一个,他让他的同学也买一个。他的同学也是一个男孩儿,不料那个男孩儿撇着嘴说:我才不买呢,你看他的手,多不卫生!吹糖人儿的师傅听了小男孩儿的话,嘴上没说什么,但情绪像是有些低落。我的兴头也像是受到了一点打击,心说,你不买就不买,说那样的话干什么!你不能不承认,小男孩儿的话有一定道理,他是审视的目光,是从健康的科学的角度看问题。他的父母听到他那样说话,一定会对他大加赞赏。但是,若用童心来衡量,我觉得那个小男孩儿过早地失去了童心,变成了大人的心和现代的心。童心与幻想相连,与艺术相连。而科学往往会打破幻想,让人沮丧。

我曾当过二十多年新闻记者,到处采访,写了数不清的新闻稿件。记者采访的主要方法是向当事人提问,人家怎么说,你怎么记。当作家不大一样,作家出于对别人的尊重和对自己的尊重,不好意思对别人问来问去。作家获取细节的办法主要是张着眼睛看。看房坡上的一棵草。看废旧的矿工帽里盛了土,土里长出了一枝花。看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相视一笑。我这里说的用眼睛看,其实是用心看。我们的脸上长着一双眼,心里也长着一双眼,心里的眼叫心目。只有心目把细节看到了,才算真正看到了。有一年秋天,我到河北蔚县一座用骡子拉煤的小煤矿看了六七天,回头写了《车倌儿》《鸽子》《有了枪》《沙家肉坊》《红蓼》《卧底》等,五六篇短篇小说和一篇中篇小说。

第三,细节是听来的。我们在看世界时,同时也在听世界,看与听相辅相成。有时以看为主,有时却以听为主。比如在一些相对封闭的空间,有人讲一些事情,我们就只能发挥耳朵的功能,听。我们不要嫌别人话多,更不要把别人大声说话视为噪音,在别人所讲的事情里,我们很可能会听到一些让人心里一动的东西,会听到个把有用的细节。我不知别人如何,反正我的小说中的不少细节是听来的。我这样说是不是不太好听,噢,你们写小说的,原来在偷听别人说话。我认为这不能算偷听,是你非要把话往我耳朵里送,我不听有什么办法!

有一年夏天,我到北方某煤矿参加一个活动。上午看了山,中午喝了酒,下午乘车往宾馆返。我喝得迷迷糊糊,在车上闭着眼,似睡非睡。有的朋友喝了酒兴奋,在车上不停地说话。喝了酒的人听喝多了酒的人说话,脑子里嗡嗡的,像隔着一床棉被一样的东西,一般来说听不进去。或者说东耳朵听,西耳朵就冒掉了。可是,那日我听到一位工会干部讲到一个细节,脑子里激灵一下,马上就清醒了。别看我仍闭着眼睛,朋友或许以为我在睡觉,其实我心里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耳朵也支棱得像接收捕捉器,一字一句都记到我心里去了。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细节呢?是说一位矿工在井下发生事故死了,负责检验尸体的工作人员在死者的口袋里发现了一份离婚申请书,申请书是写给法院的,申请法院批准他和老婆离婚。这个细节就这么多,如果换算成数字,恐怕一百个字都不到。但它的容量却很大,如同一粒饱满的种子,里面包含的有根有茎,有叶有花,还有果。也就是说,这个细节是有质量的细节,它为我提供了丰富的想象空间。矿工为何要和老婆离婚?老婆为何不同意离婚?闹离婚和发生事故有何联系?矿工死后老婆又如何表现?等等。我对这些问题展开想象,写成了一篇一万多字的短篇小说,题目就叫《离婚申请》。小说发表在《当代》2003年第2期的头条位置,在第三届鲁迅文学奖评奖中还曾入围。在我的想象里,老婆随矿工来到矿上,租住的是农村村支书家多余的房子。趁矿工下井挖煤,支书对矿工的老婆插了一足。老婆的外遇被矿工察觉后,老婆痛哭流涕,表示一定改过。谁知道呢,过了一段时间,矿工又在自家床上把老婆和支书逮住了。矿工的离婚申请是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写的。矿工死后,老婆很是痛心和后悔。在矿上工会的帮助下,她从支书家的房子里搬了出来,并毅然和支书断绝了关系。矿上工会的一位干部对她很照顾,为她在矿上安排了活计,还经常登门看望她。为了感谢那位工会干部,她请人家喝了一次酒。酒至酣处,工会干部抱住了她,向她提出了要求。出于对丈夫死亡的敬畏,她态度坚决,把工会干部的要求拒绝了。好在工会干部很快理解了她,没有再勉强她。

我还写过一篇小说叫《幸福票》,这篇小说也得到比较多的好评,并被翻译到德国去了。这篇小说也是我从听来的一个细节生发的,而且就听了那么一耳朵。那时我还在《中国煤炭报》当编辑,当记者,有机会到全国各地去采访。一次我到山东某大型煤矿采访,坐在车上,听陪同我采访的矿上的新闻干事说了那么几句。他说当地有的小煤窑给干得好的窑工发幸福票,矿工拿到幸福票,就可以到窑主指定的歌厅去找小姐“幸福”。我一听,心里暗暗叫好,得来全不费功夫,这是送上门的小说材料。不能说这种材料不是新闻,但若是把它当成新闻写出来,报纸是不会发的。把它写成小说就不一样了,人们认为小说是虚构的,在审查时会放它一票。

我用听来的细节写成的小说还有不少,这里就不再列举了。我想提请朋友们注意,同样的细节,不是每个人都能听到,都能把它写成小说。这要求我们起码要具备两个条件。一是我们的心是有准备的心,须始终保持一颗小说心,保持对细节的敏感。说得通俗一点,要把小说源源不断地写下去,我们得老操着小说的心,不管走到哪里,不管是外出,还是参加聚会,我们得留出一部分心眼,想着小说的事。有人会说,一天到晚想着小说的事,累不累呀!其实没什么,习惯就好了。二是我们得懂话。懂话指的是我们听别人说话时的判断能力和选择能力。有人在公开场合说得长篇大套,滔滔不绝,很可能说的都是官话、套话、废话。可他一转身,一变成私下里说话,有可能会说出一些对我们来说有用的小说细节。这两个条件不是短时间所能具备,是经过长时间修炼形成的。

第四,细节是想象出来的。也许有朋友不同意我这个说法,认为细节是实打实凿,来不得半点虚假。是的,我也认为细节必须真实,不能有任何虚假成分。但我同时也认为,想象和真实并不矛盾。不但不矛盾,很多细节正是通过想象实现的,而且,想象出来的细节有可能比现实生活中的细节更真实,更细致,更完美。有些作家为了强调细节的个人化和独特性,说任何情节都是可以想象的,而细节难以想象。有些事情你没见过,没经历过,没听说过,细节想象很难抵达。我以前曾认同过这种说法,也说过故事好编,细节难圆,故事可以想象,细节不好想象。经过长期的创作实践,现在我的看法是,正因为细节难圆,正因为对于细节的想象有难度,我们才更需要知难而进,充分调动起我们的想象力。我们知道,整部《西游记》的故事情节肯定是虚构的,是想象出来的。那么,支撑大情节的大量细节,肯定也需要在想象的前提下继续想象,才能把跌宕起伏的故事演绎下去。其中有个白骨精,为了迷惑唐僧,接近唐僧,最终达到吃到唐僧肉的目的,曾一而在、再而三地伪装自己,一会儿变成美丽的村姑,一会儿变成脚步蹒跚的老妪,一会儿又变成出来找女儿和妻子的老头儿。白骨精的伪装把唐朝僧人蒙蔽得够呛,唐僧差点儿成了白骨精的腹中之物。亏得孙悟空炼有火眼金睛,才看穿了白骨精的本质,把白骨精给识破了。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一连串细节无疑是想象出来的,在这里,想象出来的细节,对于充实情节,推动情节的发展,起到了根本性的作用。如果没有作者吴承恩对于细节大胆而丰富的想象,《西游记》能否成书是不可想象的。

我自己的小说,里面的很多细节也是想象出来的。前面提到的短篇小说《鞋》,里面的一系列细节可以说多是源自想象。写这篇小说之前,我心里也曾打过鼓,一个姑娘为未婚夫做一双鞋,有什么可写的呢?能不能写出几千字上万字来,写成一篇像模像样的短篇小说呢?这时我必须给自己打气,使自己确立自信,一旦动手,就要坚定不移地写下去,决不容许后退,更不容许半途而废。这里我插一句,不少小说在写作之前,我都犹豫过,担心不能建立一个完美的小说世界。还好,让我略感欣慰的是,我从没有写过半半拉拉的小说,所写的小说不一定称得上完美,起码是完整的。王安忆说我是有自信和能力“将革命进行到底”。我想,这个自信和能力还是得力于记忆力、意志力和想象力。

想象力是人类所特有的一种特殊的力量,它是一种心理的力量,精神的力量。这种力量不像人的承重力、爆发力、耐久力等那么显而易见,在更多的时候,它只是一种潜力,并不表现出来。我们挖掘想象力的过程是劳动的过程,而且是艰苦劳动的过程。打个比方,想象细节好比挖掘深埋地底的煤炭,需要穿过土一层,石一层,沙一层,水一层,克服许多艰难险阻,才有望把煤炭采到。而一旦把煤采到,并点燃,它就会焕发出璀璨的光焰。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我们脑子里也会出现一些类似幻想象的东西,但那些东西是缥缈的,无序的,并不是真正的想象。我个人的体会,当我在书桌前坐下,摊开稿纸,拿起笔来,手脑联动,方能进入想象的状态。我们的想象之船都有开不动的时候,写到一个地方,觉得应该再有一两个细节才能饱满,充分,可是,却没有什么可写的了。这时,我们万万不可偷懒,万万不可放弃对细节的想象,必须坚持下去,奋力开展想象。我写《鞋》时就遇到过写不下去的情况,我使劲想呀想呀,脑子里灵光一闪,终于想出了让自己满意的细节。回头看自己的小说,一些多年后还能让自己称妙的细节,多是产生在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

我们拥有了细节,下一步就是在小说中如何用好细节。细节人人都有,用法各不相同。如果胡子眉毛一把抓,秧苗稗草分不清,细节再多也是白搭。只有把细节心灵化、动态化、微妙化、最优化,使细节尽显光辉,才会收到好的效果。也就是细节的“四化”吧。

心灵化。我在报纸上看到,郑州有一个警察被称为神探。好多疑难案件别人破不了,他能破。同一个案件,他的看法与别人的看法往往不一样。最后的事实表明,他的看法总是高人一筹。那么就有记者问他:破案的诀窍是什么?他否认自己有什么诀窍。在记者的一再追问下,他才说:其实没什么,我只是比别人更心细一点儿。他把自己的全部经验归结为一句话,就是更心细一点儿。这样问题就来了,心细到什么程度才算心细?心细有没有分级的标准?心细有没有界限?我想来想去,好像没有现成的答案。雨果曾经说过:“世界上最宽阔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宽阔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宽阔的是人的心怀。”反过来我想说,世界上最细的也是人心,微米比毫米细,纳米比微米细,人心比纳米更细。人类遗传基因所形成的心细,使我们有条件发现细节,并在写作过程中将细节心灵化。

我理解,细节的心灵化,不仅是以心灵为主体,从以往的从外部看世界,变为从内部看世界,并再造一个心灵世界。所体现的也不仅是叙事技巧和叙事风格的转变。更重要的是,我们还要找到自己,找到自己的心灵,找到自己的心灵与细节的联系,经过挑选,把细节放在自己心里,用心灵的土壤培育过,用心灵的血液浇灌过,用心灵的阳光照耀过,细节才会开出花来,结出果来,才能打上自己心灵的烙印。

王安忆在细节的心灵化方面做得非常出色,她的长篇小说《长恨歌》,堪称心灵化叙事的典范。我们也知道心灵化叙事的重要,但往往不能把心灵化叙事贯彻到底,写着写着,有时会从心灵化的水底漂起来,漂到水面,甚至脱离心灵化的轨道。而王安忆不是,她仿佛有在心灵深处吸氧的能力,一口气来得特别长。一部几十万字的长篇小说,她一开始就进入人物的心灵,潜哪潜哪,一直潜到心灵深处。到了深处之后,她就没有再浮上来。她的小说细节都是发生在心灵的时间内,几乎脱离了尘世的时间。这样的小说心灵密度极大,不管你翻到哪里,不管你从哪一页看起,哪怕只看几行,心也会有所得。

动态化。欲使细节活起来,须让细节动起来。万物动起来才能显示活力,凝固不动,很难称得上生动活泼。这要求我们,在时间上,不能把细节放在过去时,要尽量放在现在时,进行时。在空间上,要让细节如在眼前,给人以在场感,现场感。以电影作比,它的每一个镜头,都是以衔接和流动在展示细节。它们有时会使用特写镜头,也会使用慢镜头。这些手法的运用,是为了放大细节,拉长细节,使细节更加毫发毕现,给观众留下更深刻的印象。但他们很少使用定格的镜头。即使偶尔使用定格镜头,也多是为下一个活动镜头做准备,使活动镜头取得最佳效果。

仍以沈从文的《丈夫》为例,其中的每一个细节都是按时序登场,应合的都是进行时的节拍,提供的是电影镜头式的连贯画面,给予人的是动态化的细节美感。这些动态化的细节互相支持,第一个细节给第二个细节提供了动力,第二个细节又推动着第三个细节的发展。就这样一波连着一波,把波浪推向远方。

微妙化。关于细节的微妙化,我想稍稍多说几句。微者,细微也。妙者,美妙也。只有微,没有妙,还称不上微妙。把细微和美妙结合起来,才称得上微妙。在小说创作中,微妙的境界是一种比较高的境界,要抵达这个境界,需要付出不懈的努力。我从事小说创作几十年,慢慢悟到了微妙的重要,一直力图把小说写得微妙一些。我甚至认为,小说不是什么大开大阖、轰轰烈烈的艺术,而是一种安静的、微妙的艺术,写小说就是要写出微妙来。何谓微妙?词典上并不微妙的解释是不能让人满意的。古人有一些说法,倒比较接近微妙的含义。老子说过:“古之善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老子说出了微妙的一个特点,那就是意境深邃。竹林七贤之一嵇康也说过:“夫至物微妙,可以理知,难以目识。”嵇康说出了微妙的又一个特点,是说微妙可以意会,但从表面上难以看得出来。

我本人的体会是,要做到小说细节的微妙化,应在三个字上下一些功夫,这三个字,一个是隐,一个是比,一个是超。所谓隐,就是不能把话说得太直白,不能把话说尽,说三分,留三分,藏三分,大海中只露出冰山一角就行了。《红楼梦》一开始出场了一个人物叫甄士隐(真事隐),说的就是把真事隐去的意思。我们看贾宝玉和林黛玉的交往,很多细节都是内敛的,含蓄的,隐幽的,讲究山后有山,水后有水,话后有话。他们内心波涛汹涌,虽有千般情愫,万般心事,但说出来的不过是一些小水花儿而已。而正是通过“小水花儿”所透露出来的信息,使我们沉浸其中,产生无尽的想象。如果像现在有的小说,把两性关系写得大动干戈,淋漓尽致,等于剥夺了读者的想象余地,反而没什么看头了。所谓比,就是比喻,以彼物比此物。我们写某一细节,有时会觉得过于拘泥,过于实,这时我们的目光会从正写着的对象上移开,以比的手法,写一写别的事物。比如我们正在描写唢呐发出的声响,却笔头子一转,写起遍地成熟的高粱,写起白水汤汤和漫天大雪。自然界的景象看似与唢呐的声响无关,其实,我们正是借助自然界的景象来描绘民间音乐动人心魄的力量。音乐是虚的,我们抓不住它。而自然的景象是实的,我们正好可以借实比虚,以实的东西把虚的东西坐实。在更多的情况下,我们是借虚比实,给实的东西插上翅膀,让实的东西飞翔起来。所谓超,是指超越细节本身,物象本身,追求象外之象,言外之意。每一个细节都有它的指向性,局限性。而我们对细节加以形而上的思考,使它由具体变为抽象,也许就突破了它的指向性和局限性,使意象变得丰富起来,意境变得深远起来。

在写短篇小说《鞋》时,我在细节的微妙化方面作了一些尝试。比如,姑娘在想象里,仿佛已经看见未婚夫穿上了她做的新鞋,那个人由于用力提鞋,脸都憋红了。她问:穿上合适吗?那个人吭吭哧哧,说合适是合适,就是有点紧,有点夹脚。她做得不动声色,说:那是的,新鞋都紧,都夹脚,穿的次数多了就合适了。那个人把新鞋穿了一遭,回来说脚疼。她准备的还有话,说:你疼我也疼。那个人问她哪里疼。她说:我心疼。那个人就笑了,说:那我给你揉揉吧!她有些护痒似的,赶紧把胸口抱住了。她抱得动作大了些,把自己从幻想中抱了回来。这个细节里有隐有比也有超,其中有心理内涵,也有文化内涵。把这些内涵微妙着,是美好的。倘把内涵说破,就不见得美好了。

还要补充一句,要实现细节的微妙化,需要养成微妙意识,并树立起微妙自信。

最优化。面对很多细节,有一个挑选的问题,如何挑选,考验的是我们的经验和智慧。

我夫人很会挑茄子,到菜市场买茄子,眼前一堆茄子,她总能把最嫩的茄子挑出来。我挑茄子就不行,买回的茄子外表又圆又光,一切开才发现里面已长满了籽儿。可是,我在挑选小说的细节方面,我要比我夫人强一些。我总是能把最饱满、最美、最动人、最有力量的细节挑出来,把它们一一安置在小说最恰当的地方,最有效地发挥它们的作用。沈从文说过关于好小说成功的条件,那就是恰当。他所说的三个恰当中,除了文字恰当,描写恰当,还有“全篇分配更要恰当”。这个分配恰当里当然包括细节分配的恰当。说白了,就是要把好钢用在刀刃上。

在细节的使用上,细节的力量应是递增的。如果小说一开头就把最有力量的细节用掉了,整篇小说有可能会出现虎头蛇尾的状况。而把最精彩、最具感染力的细节用到小说的结尾呢,小说就会步步登高,获得总爆发的效果。

2012年8月16日于北京和平里

已完结热门小说推荐

最新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