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上午。太阳也许已经升得很高,我慵懒地躺在床上看一本充满爱情纠葛的小说。有人敲门。我倏地跳了起来,心中掠过一阵狂喜:我相信我的预言。
一个陌生的青年站在我的面前,犹如我想望中的英俊潇洒。半年前他被列为我的采访对象而又多次错过了机会。我想象着他坐在钢琴前的神态,站在指挥席上的风度,我的心迷乱起来。而他觉得这纸屋很有情趣,热烈地说他要常来。他要把他写的歌带给我,带给这纸屋。
这个人后来真的成了我的丈夫。一切仿佛都是上帝的旨意,我想。
我们很快就热恋了。他说,是我“引诱”了他。但是,我以为同时也是我那狭小而浪漫的纸屋迷惑了他的倦累的灵魂。
是我的纸屋,带给了这个终日在太阳底下奔忙、皮肤黑红的男子温馨清爽的夏夜。他说,我像是一只快乐的小鸟,在他的身边飞绕,而且叽叽喳喳地鸣叫。而每当我沉静下来,我就深深凝望他,一种疼痛感觉掠过心尖。我知,这就是爱。我的纸屋,已抹去了我往日流浪般的酸楚委屈,而我的爱,已覆盖了我所有的情感伤痕。
心境变得很恬静而且充盈了幸福,一个女人的幸福。让我做你的妻子吧!我说。我知道,我需要一个家,做我心灵的避风港,我需要他那男子汉的肩膀,为我遮挡火焰似的夏阳……难道你还不是我的妻子吗?他从容地回答着。同时,我们开始商定婚期。
然而,约定的日期远未到来,他却让我饱尝了离别的痛苦。他出了远门。
临行前,我叮嘱他一定要回来,我想一切话都是多余的。
目送他的身影远去,我又陷入了独自一人的生活,但这一次不同了,心里被思念和隐秘的忧虑所占有。在海南,在这个人心浮躁,情场上充满了骗诈和欺蒙的岛上,爱情像钞票一样挣来又花去,相爱的人今天还如胶似漆,明天就各奔东西,被抛弃如同被爱慕一样突如其来。聚散无常的故事太多太多,令我不得不为自己设想,一旦他一去不回,我该如何故作镇静。
他果然就没有了音信!没有电话,没有信件,多少天过去,我渐渐地相信了海南是个制造爱情分裂的地方。但我不死心。我按照他走前留的地址发了一封信,在信中,夹了两颗红豆。这南国的红豆啊,你该是一段最相思的爱情的见证。
仍然是没有回音。我的纸屋的灯光,开始亮到天明。
而就在我苦苦地盼、苦苦地等待的时候,灾难一个接一个地降临到我的身上。
一个月朗灯明、椰风吹拂的晚上,我居然遭到了抢劫!我被两个强盗从自行车上揪下来,卡住了脖子。面对着亮闪闪的凶刀,我喊不出声。我并不精致的提包被抢了去,我并不贵重却深深珍爱的饰物被抢了去。待我从惊吓中回过神来,我的精神全垮了:在海南,我的生命受到了威胁!我回到纸屋,耳边回响着爱人的歌笑声,心内一片空茫。
紧接着,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我下班回来,发现抽屉被撬,钱没有了,满地乱七八糟的书本。那盗贼是从没有封顶的纸屋墙上爬上去再跳进来的。我愤怒得咬牙切齿,但案情终究没有被侦破。
我很快就平静下来。我想,这大概就叫祸不单行!我的爱情受到挫折,我的钱财受到偷抢,我对海南的爱心因此受到伤害。我把这一切归结为命运的安排。命运总有不公平的时候,它让一个无辜的人经受磨难,让一个罪恶的人得逞。
我在一种宿命的平淡之中迎接着台风的侵袭。那一年的台风好像特别的猛烈。风挟带着雨水,从纸屋上方的空隙部分旋灌进来,白纸被撕碎,纸条在风中呼呼作响。我亲爱的纸屋,那童话般的色彩暗淡了,在风雨中摇摇晃晃。我孤独地蜷缩在被子里,默想着三毛的《橄榄树》,想哭。偶尔也闪过我那没有音信的恋人的身影,但很快,我闭了眼。我把他生硬地赶走。我知道我得坚强起来,否则我就会心酸而死。我的纸屋可以做证,我不是一个脆弱的女孩子,我在暗地里与命运抗争。
就在我情绪低落、心境凄冷的时候,我的爱,背着厚重的行囊,面容疲惫,满眼爱意地叩开了我的纸屋。四目相对,我竟默默无语,积压已久的伤痛化作泪水奔涌而出。他这才知道他的残忍“考验”对我的身心伤害严重。他拥抱着我,发誓说他是属于纸屋的,这温暖的永恒的纸屋。他摊开手掌,两颗相思红豆湿亮鲜红,后来,竟成了爱情的信物。
我们开始策划着婚礼如何进行。我突然想到,结婚就意味着要离开纸屋。想着给了我不寻常的经历的纸屋会变得很遥远,我们将它拍成了照片。经过台风洗礼的纸屋已很残破,但仍然可以让人感觉出它正弥漫温情。
干枯的鸟
在我家客厅里,被我视为艺术品的东西,不是镜框中精致的玫瑰花瓶,不是我在旅游途中一眼望中、千里迢迢捧回来的浪漫小水晶杯,也不是花盆里青枝绿叶红花们别致的造型,或是经过细心装裱的某位名家的赠画——它是一只鸟儿,一只停歇在洁白的墙壁上的凤凰般的化身。
鸟儿冷冷独立,像一个黑色的精灵,无言地展示它曾经有过的高贵、骄傲、辉煌的业绩和生命的底蕴。它的头,它的眼,它的翅膀,它的丰羽,它的尾翼,组合成一个飞翔的姿影,让我百看不厌,不时地感觉并陶醉于它的灵性。
不知何时,鸟儿飞倦了。在归巢的路上,一支阴冷的箭伤害了它。鸟儿伤痛地鸣叫一声,从空中坠落下来。没有愤怒的挣扎,没有优雅的胡哨。它坠落在空旷的海滩,潮水涌上来,将它隐入海洋。
当放箭人疑惑不解地走远,海潮又将鸟儿送上岸来。日晒,风吹,浪打,鸟儿一日日干枯了,干枯如一丛鸟形的树枝,干枯成一件不是慧眼看不见的艺术品。
岁月如梭,过去了一年又一年。
一个年轻的艺术家,在一种宿命的召唤下,来到了这个人迹罕至的沙滩上。他站在这只枯死的鸟儿前,睁大了眼睛,屏住了呼吸。他的耳畔响起了凤凰涅槃之歌。
他兴奋得很没有风度地弯下身去,拂开鸟儿四周的沙渍,小心翼翼地把鸟儿捧了起来——鸟儿并未腐朽,它用枯干的身躯抗拒着岁月的侵蚀,并因此魅力四射。
年轻的艺术家像从火星上归来一样,把这美艳的鸟儿奉献给亲爱的妻子。他描述鸟儿的远古时代,描述鸟儿怎样历尽经年而灵魂不散。在他描述的过程中,妻子发现他的眼里有一种野欲般的渴望:他要让鸟儿重新飞翔。
春天可以使树木枯而复荣,妻子决意让鸟儿死而复生。
妻子把神话变成了现实——那个妻子便是我。
我按捺着心跳,洗净鸟儿身上的尘迹,用透明的清油浸润鸟儿干裂的肌肤。然后,在墙上选择了一个既通风又有阳光照耀的位置,让鸟儿在那儿完成它永远的造型——那是飞翔的精灵。我听到鸟儿穿越时空的树林、划过雨后天空的声音,它灵动的翅膀扇动了海风。但它未能预想到,有一支阴冷的箭在捕捉它矫健的身影。
鸟儿坠落了下来。很孤独,很悲壮,很遥远。
有朋自北方来,惊异于千百年后,鸟儿仍然在飞翔。他双目放光,不言不语。在酒喝得飘然欲仙的时候,他终于张开大嘴,吐出一句令我们惊慌失措的话来:我要你们把那只鸟儿送给我。
我很快镇定下来:那是不可能的。
朋友骂我小气。丈夫很男子气地出来解围:这个屋里的物品,什么都可以馈赠,唯独鸟儿,不能。
多年过去,我渐渐淡忘了此事。年轻的艺术家也像鸟儿飞出森林寻找天空一样,飞出了这个家门。临走,他泪眼昏沉地凝望着鸟儿,神情犹如思想者陷在忧患意识里,许久才叹出一口气来:你不能因为仇恨我,而毁了这个美丽的传说。我轻轻摇头,温情顿生,说,我会因为这个美丽的传说,而在心中重塑一个艺术中的亲密爱人。只是,离家的人,可别遇到箭伤,在荒凉的海滩上干枯如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