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酉秋女儿考取浙江大学,我与妻子去杭州,曾在西湖边小住。每天差不多都要去一家餐馆,几个友人同来聚饮,颇为兴奋。席间讲起美食,都称赞这里的佳肴,为南方一绝,不胜感念。后来每次来杭,都到那里谈天,那里成了一个歇脚的地方。西子湖畔,清静之地,来此的快慰,与聚饮之乐也是有关的。
我是北人,在北京生活了大半辈子,对美食一直缺乏研究。友人中是美食家的不少,汪曾祺、王得后、陈平原都很讲究美味。我不行,看到美味,分不清高低,似乎没有品尝的耐心。正如《中庸》所云:“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要知味,一是有趣味在,二要名师指点。可是这些与我的关系不大。不过事情就这样有缘,戊子春、孙春明、杜芳伦邀访杭州,承蒙知味观主人盛情,与诸多烹饪大师相识,请教了不少问题,对南国的烹饪艺术,总算有了点眉目。于是感叹:通晓茶酒饭菜之妙,也如诗书之乐,始于熏染,终于体味。我幼时在乡下,常常食不果腹,机缘是后于常人的。所以心里以为,谈论菜单之趣,也有点奢侈的。多年来,一直对此敬而远之。
茶楼间事,与自己是没有关系的。
年轻时读《随园食单》,见袁枚以儒学口吻谈论菜点,颇有反感,以为是士大夫式的教化,有点做作的。穷苦的时候,没有余暇梦想宴席之美。近三十年生活大变,所谓生活的艺术化已不再被诟病,美食在读书人那里被津津乐道地谈论起来。
也许因为年事增长,病渐袭扰,我近年才知道饮食乃大的学问,恍然觉得民间的俗语,和士大夫者流的谈论,也不无道理。常有人谈起养生之道,说一日三餐,不可不设计,不能胡吃海塞也。于是偶读食单之类的书,戒律亦多,小心翼翼的时候渐增,对袁枚的作品,却不敢说三道四了。
杭州乃诗化的地方,长堤、湖水、墓碑、庙宇,无不暗含幽情,使游人生出敬意。其中酒楼店铺间的故事,亦雅俗纷纭,几句话怎能说清?去杭州,才知道浙人善于精研烹饪之道,理趣之深与湖畔间的碑文庶几近之,都是对自然与人世之乐的体味。我在杭州的这几天,去知味观、味庄、味宅、奎元馆,觉得都像在博物馆里,鼻与口,目与耳,都有幽微的刺激。尤其知味观里的名点名菜,似乎背后都有故事,美味之外,还有相思的人与事,那是只有江南的酒家才有的韵致吧?
美味不可多用,是古训。那意思是世间要有禁忌的。南国的菜肴好,就是有它的禁忌在,不像我的故乡辽南那样随便。
北方人在寒冷与枯寂里,没有选择的余地,也只能乱炖。南方人则不同了,菜食有浓淡之分,荤素有多寡之别。知味观里的菜谱,搭配与调剂都很讲究,连器皿的应用,都是独到的。杭州人的特点是精致,有小诗的委婉之美,像日本的俳律一样秀雅深静。那一天主人请众人饮酒,所上之菜,细腻柔婉,似园林中盆景,让人不忍下箸。仅菜名就很有趣:十味花碟、知味冻活鲍、菩提茶树菇、金牌蟹酿橙、花杯焙红虾、龙虾芙蓉蛋……友人车前子,见美食而眉飞色舞,挥毫助兴,对席间的作品颇有感慨。他是苏州人,自然知道杭州的风俗,近来他一直居于北京,也许这里的一切唤起了思乡之情也未可知的。
据说知味观有近百年的历史,创始者乃绍兴人。绍兴的饮食,天下闻名。杭州的许多古物,与绍兴关系很深。浙东人善能吃苦,自己并不奢望暴饮暴食,却创造了许多美味佳肴。不过就我的一点了解,绍兴的小吃与酒席,乡土的味道很浓。知堂谈会稽的食谱,没有看到精致华美之物,倒都是艾窝窝、麻糍、梅干菜、豆腐、山野菜之类。绍兴人向能吃苦,餐饮也有穷人式的简单与随便。知味观老店,民国间在那里很红火,想必是大众喜欢的缘故吧?店铺发展到杭州后,向着两个方向发展。一是大众的情调,少长咸宜,贫富均爱。我第一次去杭州,就在知味观的一楼大厅品茗,人多,熙熙攘攘,可是不失趣味。二是走精品的路,除小点外,菜肴和杭州的古风及文人情调相融,有雅化的趋向。这就和绍兴的谣俗气味略远,融到宋词与明清小品的路向里了。由乡村入都市,一变也;从山林近台阁,二变也。可是万变之中,有一个似乎没有变的,食单里的绿色味道,清秀之美还是主调,似乎并未雅到贵族气息里。你依然觉得它的亲切,不失江南的柔情的。
所以杭州的一切,都是吸纳百川渐成气候,并不排外的。
杭菜里的学问是什么,我一直不太了解,但略为知道的是,不是拘泥在小情调里,时时走新奇的路。取绍兴的朴素,得苏州的淡雅,融宁波的浑厚。北人去杭州,吃到面食,就想起南宋的故事,其间流散的是北方的意味。四川人赴西湖,吃东坡肉如见亲人,因为信息里有故乡的情思。白居易、苏东坡都写过怀念苏杭的诗文,自然也每每不忘酒楼里的狂放之态,感谢江浙人当年对自己的接纳。我看过他们关于苏杭的文字,印象是孤苦的时候的回想,对西子湖畔的垂柳与酒肆,大有爱意。白居易讲起苏杭两地的饮食云:“粽香筒竹嫩,炙脆子鹅鲜。水国多台榭,吴风尚管弦。每家皆有酒,无处不过船。”企羡的地方是有的。人生得意的时候不多,湖光山色之间,可以销魂是自然的了。西湖的美,是净化的选择,不都是自恋的一面。
她也接纳了诸多狂士,将酣畅的东西留在了那里。古人不用说了,近代以来的鲁迅、陈独秀、马一浮都曾徜徉于此,谁能说没有冲荡的地方呢?
鲁迅在杭州工作过,他与许广平热恋的时候,还专门从上海赶到西湖边玩过一次。记得西子湖边还发生过一个故事。一个假冒鲁迅名字的人,竟在湖边题字留诗,骗起陌生之人。鲁迅不得不写声明,云彼鲁迅非此鲁迅也。可见在20世纪20年代初他在杭州的名气之大。但鲁迅不喜欢在杭州久住,以为是太奢华,易落入享乐的麻醉之地。所以1933年郁达夫移家杭州时,鲁迅竟写诗劝阻,希望老友不可沉迷其中。因为他知道世俗的力量对人的侵袭是大的。警惕落入享世文化之中,是对的。但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被西子湖畔磨掉意志的。苏东坡在杭州,就依然保持了奇绝之气,刚硬的一面并未失掉。林语堂的《苏东坡传》专门谈到了这一点:由文学掌故上来看,苏东坡在杭州颇与宗教与女人有关,也可以说与和尚和妓女有关,而和尚与妓女关系之深则远超于吾人想象之上。在苏东坡的看法上,感官的生活与精神的生活,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在人生的诗歌与哲学的看法上,是并行不悖的。
因为他爱诗歌,他对人生热爱之强使他不能苦修做和尚;又由于他爱哲学,他的智慧之高,使他不会沉湎而不能自拔。他之不能忘情于女人、诗歌、猪肉、酒,正如他之不能忘情于绿水青山,同时,他的慧根之深,使他不会染上浅薄尖刻、纨绔子弟的习气。
苏东坡如此,鲁迅、陈独秀、马一浮何尝不是这样。记得陈独秀在杭州教书时,曾专心于小学研究,心是静的。其间也写出豪情万丈的作品。在灵隐寺里隐居的马一浮,面对湖光山色于酒楼,心不为所动,谈到饮食时,强调素食之美,简朴的作风依旧。这些人物,有的喜欢对酒言志,美丽的饭菜有时是精神的陪伴,平添出诸多乐趣。我每到杭州,就不由得想起那些旧的人物,在中国,人美、城美、山美、水美的地方不多,西子湖畔,令我们联想的远不仅是诗词美味。
杭州的好,古人已说了千千万万。今人与后人想必也是不止千千万万吧。中国曾经是穷国,不太被洋人瞧得起。据说赫鲁晓夫第一次到西湖,惊叹山光水色之妙,对美食也赞不绝口。我们汉民族,在衣食住行上的诗意,曾不被看重。其实是大有深意的。袁枚当年写《随园食单》,是那一代人的情趣的表白,已成了珍贵的文献。我孤陋寡闻,不知今人可否有好看的食谱著作出版?店铺上的食谱书很多,大多都太讲实用,没有精神的灵动。我觉得要是有人写一本集民俗与美学于一体的食单,想必一定受欢迎的。以知味观为例,菜肴的背后的故事倘能一一展示,那就不仅是美食的话题,与精神的审美很密不可分了。当然,书要朴素大方,没有贵族态,那就更合读者的口味了。
2008年5月2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