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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裳先生(第1页)

黄裳先生去世后,看到许多怀念文章,一个感觉是,读者对他的敬佩之深,是他在生前也未必意料到的。黄先生一生只写小品,没有巨著,但在文体上自成一格,为许多作家所弗及。他这样的报人,在现在的新闻界,几乎看不到了。

注意到黄裳的文章很久了,我读他的文章,就感到一股真气,老到、沉稳,散着清淡的书香。他从二十几岁开始发表文章,一直保持了高的水准,直到九十岁高龄,文字依然楚楚动人,厚重里不乏诗意,那些关于文史的小品,是延续了周氏兄弟的气韵的。

他很早就做了记者,去过印度,有过一些译作,记者生涯里有许多珍贵的记忆。采访过梅兰芳、知堂,那些笔记在文坛成了精品。在文章的风格上,模仿了知堂,题材与情调几乎都在一个韵律里。但生性又喜欢鲁迅那样的峻急,常与人争辩,左翼的传统清晰可见。所以,在他那里,士大夫的学问、五四的热情、现代报人的趣味都有,是个难得的杂家。笔墨就在几个领域流动,文字所含的幽隐之调,慢慢是可以品味出来的。

唐弢当年给他的书写序,说其喜欢谈谈掌故,欣赏文史,文章颇有品格,那原也不错。就学问说,他比一般人驳杂,戏剧、文学、历史、哲学都有所涉猎。不过最给人惊喜的,是他谈版本目录的文章,对明清刻本的喜爱、研究,非一般人可及。他觉得中国文化里,诸多学科的存在都有审美的价值。所以一生往来于许多学科之间,以诗情之笔,去写那些文化的碎片,吉光片羽间,美的灵思款款而来,把五四后的小品文的传统延续了下来。

我有一本他给我寄来的签名本,是谈明清版本的书,历数往事,在各类书籍中找到历史的旧迹,讲述背后的故事,每每有灵光闪来,会心的笑意是有的。他讲明代文人,批评的时候居多,不是附会那些人的文本,这笔致大约受到了鲁迅的影响。因为他知道,在专制社会,文人者也,有天然的痼疾,不指出它们来是不行的。所以那些关于钱牧斋、陈子龙的文章,好像也在说今天的事,古今的梦未曾中断,便也是一个证明。至于涉及晚清文人的逸闻轶事,也多史家之叹,但表达的方式上却是诗的,像文人的咏史小品,含蓄着沧桑。这样的文章,不是人人得来,钱锺书致信说,带有知堂的笔法,应当说是对的。

他接触的学者和作家很多,喜欢收藏他们的墨宝。废名、俞平伯、朱自清、闻一多的信札均有,每一幅字都很珍贵。那些信札,多是他求来的。因为是记者出身,自然知道记录他人形迹的重要。他把玩它们,觉得有生命的温度在,由字及人,再及历史与文化,那是一种文化的放大,乐于其中,有自审的快慰。我们读他介绍墨宝的文章,能够感到别人所没有的发现。

黄裳也写游记,但那所记所思,则非一般作家的观感,乃学者的阅史阅人之乐。在风情与遗迹间,能找到的是一种思想与诗情的存在,且在打量中糅进一种现代人的心境,古今之变中的沧桑感像浸了油的宣纸,慢慢变色,多了几许异样的色泽。这些文字,有他的历史观和审美寄托,在他看来,如此书写,是升华生命感受的过程,文章的趣味与境界,也就飘然而出了。

让我意外的是,这样的人一般应沉潜在古董里,不谙世故才对,但他似乎不是这样。在晚年,他喜欢与人论战,写了许多锐利的文章。与柯灵、张中行都有过辩论,有些观点很偏激,舍我其谁的口气浓浓。这些,都是受到左翼文化影响之故,显得激进甚或不近情理。可是,其间也有论辩的智慧在,那些辞章非书斋里可以写出,六朝与五四对他的影响,是可以看出来的。

恰是这一特点,他身上的士大夫气就非传统的调子了,有了现代的意味。在上海,他大概是最会写文章的人,也是偶存争议的人。小品散文能够浸在士大夫气里又脱离士大夫气,乃因为有现实的情怀和批评家的修养。因为所读之书颇多,阅人无数,又出进文坛内外,故能体贴历史语境,又可远远瞭望之,保持一种批判的态度。那文字就脱离了老朽气,焕然有清新之感。在文字日益粗鄙的时代,散文的学理与智慧,加之东方人的诗意,殊为难得。黄裳的笔墨,真的成了五四小品文的当代遗响。

我们说当代的文人多不懂文章的章法,那是与古风隔膜所致。黄裳对生活的认识,是从古今的对比中进行的。今天的一切,历史的旧迹里也有,那么看古人,其实也是解析今人,在历史的河流里看潮起潮落,自是一番快慰。他的历史观的基调,从五四那里来,加上一点左翼的传统。不像曹聚仁那样想超越左右翼的思想,做历史的看客。黄裳的价值观是明显的,虽然审美上是古典的余音,看人看事,不免道德的话语,有时甚或不近情理。可是我们不觉得是一种矫情,那是骨子里的本色,青年人要模仿他,是不易像的。

像唐弢、阿英、郑振铎这样的人,也写一手好的书话,但总体的成就,不如黄裳大。这原因有多种:一是黄裳懂得版本、目录之学,且持之以恒;二是黄裳一直在读社会这本大书,没有脱离当下的语境。黄裳的现实感,吹走了文章里的暮气,新鲜的空气是流动的。我们看俞平伯、沈启无的文章,则觉得是在象牙塔里的摆设,真的像个小物件。而黄裳的作品却既有匕首的威力,又带古埙般的神韵,与生活息息相关的。比如他谈戏的文章,是有舞台的感觉和新闻的视角的,而落脚点却在学术的脉络里。讲明朝的文人,情感在民国的经验,对气节、道德操守就看得很重。这样的文章,介于记者与学者之间,采其优长而得之,又避开了各自的短处。活文章与死文章,用他的遗著一衡量就看出来了。

六十年来,中国文人的职业分割越来越细,彼此渐生隔膜,互不通气。文章呢,也越发单调。记者写的文字是一种八股,学者的文字也是八股,而作家仅仅会讲一点故事,文气则远矣尽矣。汪曾祺、孙犁都批评过这个现状,而作家中能如贾平凹那样通透、博雅、朴实者,寥寥无几。我有时翻阅黄裳这样的人写下的文章,就觉得温润里的暖意,便觉得汉语的魅力。虽然并不都赞佩他的观点,但那潇洒的文字,则足以抵挡我们日益粗糙的生活,觉得表达的快意,我们能做到的还是太少了。

十七年前,我帮助姜德明编辑一套书话丛书,内有黄裳的一本。书要出版前,出版社要求在书的背面写一段评语,我不揣冒昧写下了一段感慨的话。书出版以后,与黄裳先生通过许多次信,他从未提过我写的那段吹捧的话。也许是不屑一谈,也许是回避。我知道,他对我评价他的观点,并不都赞同,可能还有一些分歧。但我对他的敬佩一直保持至今。有时写文章前,翻翻他的书,借来一点仙气,真的是一种快意。对他的感激之情,永存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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