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下雨,母亲对我说:来,我看看你头上生虱子没有?母亲让我坐在她跟前,她用双手在我浓密的头发里扒拉。说来还是怨我,好几年过去,我把头皮上受过伤的事儿忘记了。母亲刚把头发扒拉两下,还没找到虱子,却把我头顶的伤疤发现了,母亲甚是吃惊,问:这孩子,你头上啥时候落了个疤瘌?我心里也是一惊,才把受过伤的事想起来了。但我说:我也不知道。我想把受过伤的事遮掩过去。母亲认为不可能,人不说话疤说话,自己受了伤,怎么会不知道呢!母亲让我说实话,什么时候受的伤?见实在瞒不过,我只好把受伤的过程对母亲讲了。母亲心疼得嘴啧啧着,问我:你跟老师说了吗?我说没有。母亲又问:你跟砸你那个同学讲理了吗?我说没有,他一见我就躲。母亲说:躲也不行,一定得问问他,为啥平白无故的砸你!我说:只砸破了一点皮儿,很快就好了。母亲说:万一发了炎,头肿起来,可怎么得了!你当时为啥不跟我说一声呢?我跟母亲讲理:你不是说不让我跟人家闹气嘛!母亲说:说是那样说,你在外边受了气,回来还是应该跟娘说一声,你这个傻孩子啊!母亲把我头抱住了。
2010年9月7日于北京和平里
心 重
我的小弟弟身有残疾,他活着时,我不喜欢他,不愿带他玩。小弟弟病死时,我却哭得浑身抽搐,手脚冰凉,昏厥过去。母亲赶紧喊来一位略通医道的老爷爷,老爷爷给我扎了一针,我才苏醒过来。母亲因此得出了一个看法,说我是一个心重的孩子。母亲临终前,悄悄跟村里好几个婶子交代,说我的心太重,她死后,要婶子们多劝我,多关照我,以免我哭得太厉害,哭得昏死过去。
我对自己并不是很理解,难道我真是一个心重的人吗?回头想想,是有那么一点。比如有好几次,妻子下班或外出办事,该回家不能按时回家,我总是不由自主地为妻子的安全担心。我胡想八想,想得越多,心越往下沉,越焦躁不安。直到妻子终于回家了,我仍然心情沉闷,不能马上释怀。妻子说,她回来了,表明她没出什么事儿,我应该高兴才是。我也明白,自己应该高兴,应该以足够的热情欢迎妻子归来。可是,大概因为我的想象沿着不好的方向走得有些远了,一时还不能返回来,我就是管不住自己,不能很快调动起高兴的情绪。等妻子解释了晚回的原因,我们又说了一会儿话,我压抑的情绪才有所缓解,并渐渐恢复到正常状态。我想,这也许就是我心重的表现之一种吧。
许多人不愿意承认自己心重,认为心重是小心眼儿,是性格偏执,是对人世间的有些事情看不开、放不下造成的。有人甚至把心重说成是一种消极的心理现象,是不健康的心态。对于这样的认识和说法,我实在不敢认同。不是我为自己辩解,以我的人生经验和心理经验来看,我认为心重关乎敏感,关乎善良,关乎对人生的忧患意识,关乎对责任的担当,等等。从这些意义上说,心重不但不是什么负面的心理现象,而正是一种积极、健康、向上的心态。
我不揣冒昧,做出一个判断,凡是真正热爱写作的人,都是心重的人,任何有分量的作品都是心重的人写出来的,而非心轻的人所能为。一个人的文学作品,是这个人的生命之光,生命之舞,生命之果,是生命的一种精神形式。生命的质量、力量和分量,决定着文学作品的质量、力量和分量,有什么样的生命,只能写出什么样的作品。我个人理解,生命的质量主要是对一个人的人格而言,一个人有着善良的天性,高贵的心灵,高尚的道德,悲悯的情怀,他的生命才称得上有质量的生命。生命的力量主要是对一个人的智性和思想深度而言,这个人勤学,善于独立思考,对世界有着独到的深刻见解,又勇于准确地表达自己的见解,这样的生命无疑是有力量的生命。生命的分量主要来自一个人的阅历和经历,它不是先天就有的,而是后天经年累月积累起来的。他奋斗过,挣扎过,痛苦过,甚至被轻视过,被批斗过,被侮辱过,加码再加码,锤炼再锤炼,生命的分量才日趋完美。沈从文在评价司马迁生命的分量时,有过精当的论述。沈从文认为,司马迁的文学态度来源于司马迁一生从各方面所得到的教育总量,司马迁的生命是有分量的生命。这种分量和痛苦忧患有关,不是仅仅靠积学所能成就。
回头再说心重。心重和生命的分量有没有关系呢?我认为是有的。九九归心,其实所谓生命的分量也就是心的分量。一个人的心重,不等于这个人的心就一定有分量。但拥有一颗有分量的心,必定是一个心重的人。一个人的心轻飘飘的,什么都不过心,甚至没心没肺,无论如何都说不上是有分量的心。
目前所流行的一些文化和艺术,因受市场左右,在有意无意地回避沉重的现实,一味搞笑,娱乐,放松,解构,差不多都是轻而又轻的东西。这些东西大行其道,久而久之,只能使人心变得更加轻浮,更加委琐,更加庸俗。心轻了就能得到快乐吗?也不见得。米兰·昆德拉的观点是: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他说过,也许最沉重的负担同时也是一种生活最为充实的象征,负担越沉,我们的生活就越贴近大地,越趋近真切和实在。相反,完全没有负担,人变得比大气还轻,会高高地飞起,离别大地,运动自由而毫无意义。
有一年我去埃及,在不止一处神庙中看到墙上内容大致相同的壁画。壁画上画着一种类似秤或天平样的东西,像是衡器。据介绍,那果然是一种衡器。衡器干什么用的呢?是用来称人的心。每个人死后,都要把心取出来,放在衡器上称一称。如果哪一个人的心超重,就把这个人打入另册,不许变成神,也不许再转世变成人。那么对超了分量的心怎么处理呢?衡器旁边还画着一条巨型犬,犬吐着红舌头,负责称心的人就手就把不合标准的心扔给犬吃掉了。我不懂埃及文化,不知道壁画背后的典故是什么,但听了对壁画的介绍,我难免联想到自己的心,不由地惊了一下。我承认过自己心重,按照埃及的说法,我死后,理应受到惩罚,既不能变成神,也不能再变成人。从今以后,我是不是也想办法使自己的心变得轻一些呢?想来想去,我想还是算了,我宁可只有一生,宁可死后不变神,也不变人,还是让我的心继续重下去吧。
2011年12月22日于北京和平里
凭什么我可以吃一个鸡蛋
1967年初中毕业后,我回乡当了两年多农民。我承认,我不是一个好农民,因为我对种地总也提不起兴趣。我成天想的是,怎样脱离家乡那块黏土地,到别的地方去生活。我不敢奢望一定到城市里去,心想只要挪挪窝儿就可以。
若是我从来没有外出过,走出去的心情不会那么急切。在1966年秋冬红卫兵大串连期间,当年15岁的我,身穿黑粗布棉袄、棉裤,背着跟当过兵的堂哥借来的黄书包,先后到了北京、武汉、长沙、杭州、上海、南京等大城市,在湘潭过了元旦,在上海过了春节。外出之前,我是一个黄巴巴的瘦小子。串到城市里的红卫兵接待站,我每天吃的是大米饭、白面馒头,有时还有鱼和肉。串了一个多月回到家,我的脸都吃大了,几乎成了一个胖子。这样一来,我的欲望就膨胀起来了,心也跑野了。我的头脑里装进了外面的世界,知道天外有天,河外有河,外面是那样广阔,那般美好。回头再看我们村庄,灰灰的,矮趴趴的,又瘦又小,实在没什么吸引人的地方。不行,我要走,我要甩掉脚上的泥巴,到别的地方去。
这期间,我被抽调到公社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干了一段时间。在宣传队也不错,我每天和一帮男女青年唱歌跳舞,移植革命样板戏,到各大队巡回演出,过的是欢乐的日子。宣传队没有食堂,我们到公社的小食堂,跟公社干部们一块儿吃饭。干部们吃豆腐,我们跟着吃豆腐;干部们吃肉包子,我们也吃肉包子。我记得,我们住在一家被打倒的地主家的楼房里,公社每月发给我们每人15块钱生活费,生产队还按出满勤给我们记工分。我们的待遇很让农村青年们羡慕。要是宣传队长期存在就好了,那样的话,我就不用再回到庄稼地里去。不料宣传队是临时性的,它头年秋后成立,到了第二年春天,小麦刚起身就解散了。没办法,再留恋宣传队的生活也无用,我只得拿起锄头,重新回到农民的行列。
还有一条可以走出农村的途径,那就是去当兵。那时全国人民学习解放军的口号喊得震天响,农村青年对应征入伍都很积极。我曾两次报名参军,体检都没问题。但一到政治审查这一关,就把我刷下来了。原因是我父亲曾在冯玉祥部当过一个下级军官,被人说成是历史反革命。想想看,一个历史反革命的儿子,人家怎么能容许你混入革命队伍呢!第一次报名参军不成,已经让我感到深受打击。第二次报名参军又遭拒绝,使我几乎陷入一种绝望的境地。我觉得自己完蛋了,这一辈子再也没什么前途了。我甚至想到,这样下去,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我消沉下来,不愿说话,不愿理人,连饭都不想吃。我一天比一天瘦,忧郁得都挂了相。憋屈得实在受不了,我的办法是躲到村外一片茂密的苇子棵里去唱歌。我选择的是一些忧伤的、抒情的歌曲,大声把歌曲唱了一支又一支,直唱得泪水顺着两边的眼角流下来,并在苇子棵里睡了一觉,压抑的情绪才稍稍有所缓解。
母亲和儿子是连心的,我悲观的情绪自然是瞒不过母亲。我知道母亲心里也很难过,但母亲不能改变我的命运,也无从安慰我。“文革”一开始,母亲就把我父亲穿军装的照片和她自己随军时穿旗袍的照片统统烧掉了。照片虽然烧掉了,历史是烧不掉的。已经去世的父亲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的那段历史会株连到他的儿子。母亲曾当着我的面埋怨过父亲,说都是因为父亲的过去把我的前程给耽误了。母亲埋怨父亲时,我没有说话,没有顺着母亲的话埋怨父亲,更没有对母亲流露出半点不满之意。母亲为了抚养她的子女,承受着一般农村妇女所不能承受的沉重压力,已经付出了万苦千辛,如果我再给母亲脸子看,就显得我太没人心。我不怨任何人,只怨自己命运不济。
有一天早上,母亲做出了一个决定,给我煮一个鸡蛋吃。我们家通常的早饭是,在锅边贴一些红薯面的锅饼子,在锅底烧些红薯茶。锅饼子是死面的,红薯茶是稀汤寡水。我们啃一口锅饼子,喝一口红薯茶,没有什么菜可就,连腌咸菜都没有。母亲砸一点蒜汁儿,把鸡蛋剥开,切成四瓣,泡在蒜汁儿里,给我当菜吃。鸡蛋当时在我们那里可是奢侈品,一个人一年到头都难得吃一个鸡蛋。过麦季时,往面条锅里打一些鸡蛋花儿,全家人吃一个鸡蛋就不错了。有的人家的娇孩子,过生日时才能吃到一个鸡蛋。那么,差不多家家都养鸡,鸡下的蛋到哪里去了呢?鸡蛋一个个攒下来,拿到集上换煤油和盐去了。比起吃鸡蛋,煤油和盐更重要。没有煤油,就不能点灯,夜里就得摸黑。没有盐吃,人干活儿就没有力气。我家那年养有一只公鸡,两只母鸡。由于舍不得给鸡喂粮食,母鸡下蛋下得不是很勤奋,一只母鸡隔一天才会下一个蛋。以前,我们家的鸡蛋也是舍不得吃,也是拿鸡蛋到集上换煤油和盐。母亲这次一改往日的做法,竟拿出一个鸡蛋给我吃。我在大串连时和宣传队里吃过好吃的,再吃又硬又黏的红薯面锅饼子,实在难以下咽。有一个鸡蛋泡在蒜汁儿里当菜就好多了,我很快就把一个锅饼子吃了下去。
问题是,我母亲没有吃鸡蛋,大姐、二姐没有吃鸡蛋,妹妹和弟弟也没有吃鸡蛋,只有我一个人每天早饭时吃一个鸡蛋。我吃得并不是心安理得,但让我至今回想起来仍感到羞愧甚至羞耻的是,我没有拒绝,的确一次又一次把鸡蛋吃掉了。我没有让给家里任何一个亲人吃,每天独自享用一个宝贵的鸡蛋。我那时还缺乏反思的能力,也没有自问:凭什么我就可以吃一个鸡蛋呢?要论辛苦,全家人数母亲最辛苦。为了多挣工分,母亲风里雨里,泥里水里,一年到头和生产队里的男劳力一起干活儿。冬天下雪,村里别的妇女都不出工了,母亲还要到场院里去给牲口铡草,一趟一趟往麦子地里抬雪。要数对家里的贡献,大姐、二姐都比我贡献大。大姐是妇女小组长,二姐是生产队的妇女队长,她们干起活儿来都很争强,只能冲在别人前头,绝不会落在别人后头。因此,她们挣的工分是妇女劳力里最高的。要按大让小的规矩,妹妹比我小两岁,弟弟比我小五岁,妹妹天天薅草,拾柴,弟弟正上小学,他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更需要营养。可是,他们都没有吃鸡蛋,母亲只让我一个人吃。
我相信,他们都知道鸡蛋好吃,都想吃鸡蛋。我不知道,母亲在背后跟他们说过什么没有,做过什么工作没有,反正他们都没有提意见,没有和我攀比,都默默地接受了让我在家里搞特殊化的现实。大姐、二姐看见我吃鸡蛋,跟没看见一样,拿着锅饼子,端着红薯茶,就到别的地方吃去了。妹妹一听见刚下过蛋的母鸡在鸡窝里叫,就抢先去把温热的鸡蛋拾出来,递给母亲,让母亲煮给我吃。
我不是家长,家长还是母亲,我只是家里的长子。作为长子,应该为这个家多承担责任,多做出牺牲才是。我没有承担什么,更没有主动做出牺牲。我的表现不像长子,倒像是家里最小的孩子。
我们那里有句俗话,会哭闹的孩子有奶吃。我没有哭,没有闹,有的只是苦闷,沉默。也许在母亲看来,我不哭不闹,比又哭又闹还让她痛心。可能是母亲怕我憋出病来,怕我有个好歹,就决定让我每天吃一个鸡蛋。
姐妹兄弟们生来是平等的,在一个家庭里应该有着平等的待遇。如果父母对哪个孩子有所偏爱,或在物质利益上格外优待某个孩子,会被别的孩子说成偏心,甚至会导致产生家庭矛盾。母亲顾不得那么多了,毅然做出了让我吃一个鸡蛋的决定。
如今,鸡蛋早已不是什么奢侈品,家家都有不少鸡蛋,想吃几个都可以。可是,关于一个鸡蛋的往事却留在我的记忆里了。
时间过去了四十多年,记忆不但没有模糊,反而变得愈发清晰。
鸡蛋像是唤起记忆的一个线索,只要一看到鸡蛋,一吃鸡蛋,我心里一停,又一突,那个记忆就回到眼前。一个鸡蛋的记忆几乎成了我的一种心理负担,它教我反思,教我一再自问:凭什么我可以吃一个鸡蛋?自问的结果是,我那时太自私,太不懂事,我对母亲、大姐、二姐、妹妹和弟弟都心怀愧悔,永远的愧悔。
在母亲最后的日子里,我天天陪伴母亲。我的职业性质使我可以支配自己,有时间给母亲做饭,陪母亲说话。有一天,我终于对母亲把我的愧悔说了出来。我说:那时候我实在不应该一个人吃鸡蛋,过后啥时候想起来都让人心里难受。我想,母亲也许会对我解释一下让我吃鸡蛋的缘由,不料母亲却说:都是过去的事了,你这孩子,还提它干什么!
2012年12月20日于北京小黄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