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三从树杈上浮起身来,对那人恭敬的施礼道:“石三拜见圣皇!”
那人哈哈大笑道:“我就说你与石丫有几分相像,昨夜一战,可吃了苦头?”
石三道:“多亏乘黄尊者,又多亏圣皇这几株老梅树,才得以脱了险。”石三有意引出乘黄来,探一探他的反应,到底是当初的武工还是如今的无忧子。出乎他意料的是,对面这个老头子似乎完全没有听见乘黄二字,应道:“这些横公鱼算是入岛的第一道关,别人没几个讨到好处,没想到你却能轻松化解,看来石丫所言不虚,果然有不同寻常处。”石三听见妹妹的名字,便来了兴致,问道:“当日新党遇险,无奈遣家妹及众弟子来投,给圣皇添了许多麻烦。”
无忧子道:“那都是许多年前的旧称了,如今皇朝都不在了,哪里还有什么圣皇。武工已死,你眼前的乃是无忧岛岛主无忧子是也。也不要说什么麻烦不麻烦,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当年罪孽深重,葬送了许多性命,当行好事修正业果,你这一招叫我足足救了五百余人,乃是万幸之事。”
石三放眼望去,见狭小的岛面上,密密麻麻建了许多海草房舍,对无忧子更是油然生起许多敬意来,知道他乃是个刚正之人,便放下戒备,躬身行礼道:“有一事相求,望尊者应下。”便一五一十将乘黄身世说与无忧子,说罢又将乘黄请出,交给他,道:“请尊者与乘黄一个安身之处。”
无忧子笑道:“乘黄乃是上古神兽,骑之可延寿两千岁,这等诱惑你竟禁得住!好,就叫他在这岛上陪着我吧。”两人正在树上说话,石丫与媃儿说笑着从茅屋中出来,向灶台走去,听见师父的声音,便向树梢上望过去。二人猛然间看见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媃儿倒还矜持一些,石丫几乎要跳起来,丢掉手中的盘盏,高声呼喊道:“哥哥!”
石三顺势从树梢上跳下来,迎着二人笑道:“你们倒是胖了些。”媃儿也笑着道:“是你瘦了些。”如此一来一往的对答着,石丫早已扑进了石三的怀里,扑簌簌地落下泪来。这些泪既是对兄妹重逢的喜悦,又是对石三“重生”的庆贺。石三看着怀中的石丫,心里一阵感动,紧接着,一众弟子呼啦啦地围上前来嘘寒问暖,石三又顿时有些尴尬,推开石丫与他们说笑。
无忧子也早已从树梢上跳下来,见弟子那般模样,不忍打破气氛,便对那些弟子摆摆手,叫他们散开了,又对石丫说道:“如今你们兄妹二人团聚,倒也是一桩幸事,媃儿,你去捉几条鱼来,与石三兄弟接风。”媃儿转身向海边,随手拽上两只渔网来,里面扑棱棱横七竖八撞着几条黄鱼。石三见那鱼的脸面十分熟悉,便问道:“这便是那横公鱼吗?”无忧子笑道:“管它是什么鱼呢,能填饱肚子便是了。”石三不言,只觉得胸口处一阵顶撞,想要呕吐。
石丫终于从石三怀中起身,看了看那鱼道:“此间鱼肉鲜美至极,哥哥定要尝一尝。”石三强打起精神微笑着点点头,算是答应下了。
那边媃儿已烧热了灶台,将黄鱼剖干净腑脏下了锅。无忧子将石三请进一处低矮的茅舍里,请他坐下。石丫随即倒上两杯梅子茶捧与哥哥。不多时,便排上几道菜蔬,围拢着一条硕大的黄鱼,摆了满满一桌。无忧子坐在主位陪着,看着石三问道:“你那新党如今怎样了?有立足之地了吗?又如何与白元相抗?”
石三放下筷子正色道:“新党一如往常,并没有走上绝路,一切都还过得去。至于立足之地,我们开辟了新的道路,也一定能够开辟出新的天地来。与白元抗衡并非新党的使命与追求,我们要的是国泰民安,如果一味的为谋私利而征战,新党宁愿退出,若是为了天下苍生的安危冷暖,新党宁愿肝脑涂地,敢于向任何势力发起总攻。”
无忧子哈哈笑了一阵,直笑得前仰后合不能自已,随即猛地收敛了笑意,正色道:“你怎知白元就不是为天下苍生呢?”最先有反应的便是石丫,她不明白一向明辨是非的师父为何向着白元说话。媃儿也是一怔,怎么这位慈眉善目的师尊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呢?要知道,他传承下的旧皇族也是灭于白元之手。反倒是石三,虽是被呛了一句,先是惊愕,随即又顿时领会了无忧子话中的深意。拱手对无忧子道:“多谢尊者教诲!”
无忧子重新拱起笑意来道:“能明白这层深意,已实属难能可贵,果然是可造之材。”又和颜悦色的劝石三道:“快尝尝这条鱼!石丫在这岛上几十年,将这鱼研深吃透了,烹制的味道极其鲜美,若不品尝一箸,实属人生一大憾事。”
石三经不住劝诫,拾起筷子来挑了一小块鱼肉,极不情愿地塞进嘴里,本以为会是一股腐朽之气,没想到入口却是鲜美至极。一旁的无忧子又极力劝道:“喝一口梅子酒,喝一口梅子酒!”石三依言端起眼前的满满一杯梅子酒一饮而尽,直觉得青气上浮,顶进脑仁,与那鲜美味觉相辅相成,让人流连忘返。他忍不住夸赞道:“果然是好鱼!”
无忧子也拾起筷子来挑了一大块含在嘴里,随即又端起一杯梅子酒来相伴着一饮而尽,罢了,对石三说道:“这世间美味往往都藏在不堪之间,若想摄取之,须狠得下心、下得去手,还要放得下羞耻感。”石三若有所思道:“与尊者相交,处处皆是学问。”
无忧子笑道:“何来的学问,不过是个孤寂的老者信口胡诌罢了。”
二人说着话时,那些弟子又渐渐围拢过来,看着石三与无忧子云里雾里的对答,直觉得石三更胜一筹,脸上不自觉露出欣慰的笑容来。
石三看着那些弟子,对无忧子道:“我这些弟子几乎要将整座小岛占满了,半年多来,仅是糊口就已是个大难题了,何况还要关照他们的起居生活,实在是有劳尊者了。”
无忧子笑道:“有石丫与媃儿在,这些哪是我这岛主操心的活计,你拜错庙啦!”
石三道:“媃儿自不必说,石丫自幼便累你照料,如今出落得通情达理,全赖尊者教导有方。”
无忧子道:“都是造化使然。如今你我二人相识,一见如故,难道就不是造化之功吗?新党聚众千数,难道就不是造化之功吗?既然是造化之功,那就不可一事二功,所以,论起来,凡事都非我之功,乃造化之功也。”
石三趁无忧子说话间隙,已不自觉地将半条鱼吃尽了,又将媃儿斟满的一杯梅子酒饮下去,问道:“那过呢?”
无忧子一怔,随即哈哈一笑,也不回答。指了指那条鱼道:“快些吃鱼吧,凉了就溢出腥气来,再难食用了。”石三笑道:“正吃!正吃!”
石丫与媃儿相视一眼,端起酒杯来对无忧子道:“师父乃是我的再造父母,所谓大恩不言谢,这一杯酒,并不说什么感激的话,只道一声珍重,望师父能够照顾好自己。”说完,扑簌簌地落下眼泪来。泪入杯斛,荡起一圈圈的涟漪,模糊了石丫的倒影。她高高扬起酒杯,一饮而尽!
容不得无忧子伤怀,媃儿又端起酒杯来对无忧子道:“这些时日来,我与新党五百名弟子尽受尊者恩泽庇佑,其间恩情,深重如海,如同再造。如今石三来了,我们就要走了,但尊者之教诲将如影随身,远赴天涯海角,永世不忘。”
石三又陪着饮了三杯酒,竟有些眩晕了,迷蒙地看着两个至亲至近之人向无忧子告别,再看无忧子表情,似乎面露落寞,心中不忍,借着酒意豪迈地说道:“谁说一定要你两个跟我出去?在这无忧岛上倒也悠闲自在,况且还能时时聆听尊者教诲,万年不遇的修行时机,如何能够错过呢?若不是外面俗务缠身,我都想长住于此。”
无忧子赶紧笑着道:“你休要为我着想,她两个都是难得一见的可造之材,日后于你、于新党都是极好的助力。尤其是媃儿,她的驭念之术若是运用得当,于阵前乃是克敌制胜的一大法宝。这些时日以来,我教了她一些催动技法,进益神速,不愧是巫伦族后人。”
石三道:“她的驭念术虽强,然而修为一道却极清浅,尊者能否与她打通经脉,助她一臂之力?”
无忧子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之理你岂会不知?巫伦族在修行上本就有先天缺陷,这也是为什么能够轻易被人灭了种的原因。至于传到倭国的那一支,也是破了‘不外婚’的族规之后,生出新的种姓来,才能两厢兼得。”
石三问道:“这道理我不是不懂,只是想要她有自保的能力罢了。”
无忧子笑道:“我主事时,知他天赋异禀,视之为座上宾,派重兵好生护卫,没想到后世不肖子孙还是叫他们蒙受灭顶之灾。”
媃儿道:“尊者不必伤怀,想来这也是我族人命数。如今仅剩下我一人,只能毅然前行,不辱没了先人之名。”
无忧子道:“记住我与你说的,驭念法门在“引”而不在“控”,“引”乃是借力打力,“控”则是两力相搏,敌弱你强时,倒可能取胜,敌强你弱时,虽能取胜也是强胜,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切忌像黑刹那般堕入旁门,看似颇有气势,奇淫制胜,然而尽是旁门左道,非长久之计。”媃儿点点头,一一记下了。
无忧子又向石三道:“我知你有大胸怀,能成就大事业,但行事时莫要‘扛旗在先,行动在后’。谋而定,定而动,动则如雷如风。”石三仔细听着,然而心中却有些不以为然,在他看来,这些话符合圣皇武工的秉性,纵横捭阖、涤荡千里,乃是前朝鼎盛时培养起来的骨气与底气。然而今非昔比,如今的察燕已是满目疮痍,山河凋敝,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人的精神颓靡,到关键时,不得不“扛旗”,不得不造就一个绚烂华彩的梦境,如此方能重整旗鼓、打起精神,方能抵得住无敌劲风、沧海横流。虽不奉作圭臬,但出于对无忧子的敬重,石三还是深深地点了点头,道:“尊者教诲,谨记于心!”
无忧子又转向石丫,面色不由变得慈爱起来,像一个老父亲般,看着石丫出神,随即开口道:“至于你,我仅有一言——‘察言观色’——要多看别个如何处事,看别个如何施计,看别个如何见招拆招。你久居世外,识不得恶人之恶、奸佞之奸、曲折之曲,相比起这些来,岛上的横公鱼简直是世间最易应付的丑恶。至于其他,有你父兄在,我便不再赘言了,万语千言只一句话‘请君保重’!”石丫早已哭得梨花带雨,口不能言。
无忧子起身站在海边,仰望天空道:“借着夜色,你们该上路了。”
石三起身过去,步履有些蹒跚,向无忧子望向的天空望去,只觉得深邃茫茫,不知尽头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