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见宗泐向他摊开手心,便如迷途之子将自家手腕放入其中,倾诉说:“可弟子近日却常招恶魇缠身,怪力乱神,恐非祥兆。”
宗泐朝他摇头一笑,引其入了门来。一边朝一侧僧堂走去,一边说道:“所谓梦魇,多是神迷所惑,与我佛一述便可散去。”
举步之间,二人已入僧堂。
却说像是早已预知有贵客到访,僧堂窗下的罗汉床上已然置了茶台,且摆好了别致的茶器。床边探手可及之处,放置着一个炭炉,上头坐着一只砂铫子,铫嘴处已见缕缕蒸气袅袅而出。
宗泐引朱元璋于罗汉床东侧落了座,转身打炉上提起铫子,一面泡茶,一面笑说:“此物乃贫僧云游乌斯藏之时,于那茶马古道所拾的过往茶商遗散之茗,贫僧为其取名曰‘身是苦丁’,又叫‘五福茶’,糟粕之物,不知尊驾可愿尝否?”
这高僧果如马皇后所说——言行慎缓。区区一盏茶,既然唤作“身是苦丁”,又何来的“五福”呢?此中玄虚,必有深意。看来,欲问其道,尚需些耐心才是。
于是朱元璋尽力压住满心急诉之事,笑说:“弟子当年挨饿之时,就是那草根树皮也曾疯攮过,如此难得之物,弟子尝之甚幸。”
宗泐点头笑应:“常听闻尊驾虽已为至尊之人,可一日三餐却依旧如庶民朴素。今日一见,果非虚传杜撰之说。”
朱元璋爽然一笑,道:“大师过讲。庶民温饱尚有不足,弟子岂可贪享纨绔与膏梁?”
“善哉!善哉!”宗泐欣然而笑,点头致意,“国有此君,众生福也。”说罢,便将沏好的茶水双手奉上。
朱元璋接过茶盏,回敬一笑,正欲饮时,但听宗泐开口道:“慢些,慢些。”朱元璋不明其意,但听下话,“此茶当分五口饮之才好。”
朱元璋听闻,笑问:“难不成,这便是大师将此茶唤作‘五福’的缘故?”
宗泐笑而未语,只管抬手请茶。
朱元璋会意,捧盏近口,只觉茶香清新缓缓沁入心脾,又见茶色有如翠玉,便目现陶醉之色。一番轻嗅,缓缓入口,却顿如吞了黄莲一般皱起眉头连连叫苦。
宗泐开怀大笑,慢条斯理地问道:“可有尊驾身世之苦?”
这一问,直抵帝王五内。一时间,原本荒芜之心,顿如风濯雨润百感丛生。渐渐地,一股莫名的酸触竟似草尖儿上的露水,晃晃悠悠溢满心头……也涌上了双眸。
但见其含着泪光,痛快呼出一股子怆然之气,满面愁苦顷刻化作霁月光风,笑泪相织复饮下第二口。
宗泐再问:“可是还苦?”
“苦。却又异于方才之苦。”
“可曾有你身世之苦?”
朱元璋畅然一笑,随后又痛饮了两口,宗泐又如斯问了两次,朱元璋均是回答如初。直至第五口,他连同杯底的茶梗一并抿入口中,终了依旧爽然叫苦。见茶尽杯空,宗泐复又开怀大笑,问到:“此苦可否痛快?”
朱元璋亦开怀大笑:“痛快!痛快……”他一边痛快作答,一边双手叩捂颜面痛快抹去两眼泪花子。
宗泐随之长舒一口气,推心笑说:“佛祖云,人有八苦,曰‘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和那五阴炽盛’——也就是‘困惑苦’。然,其中五苦尊驾均已痛快尝过,但不知眼下所剩三苦为何?”
听这一说,朱元璋更是恍然大悟,五内俱敞。当即回应:“依此生从来至去之序,当只剩‘老、死’二苦,还有……困惑之苦。”
宗泐点头,深表认同:“人之于世,从生到死,诸事看不开,各种困惑便会相伴始终。试问尊驾,至于老、病之苦,可怕否?”
朱元璋坦然大笑:“怕,甚怕!”
“怕则生忧,忧则生惑,惑则迷心,心迷则神乱呐……”宗泐说着,又提壶为朱元璋倒了一杯清水,“尊驾可是为解那梦魇而来?”
“正是。”随后,朱元璋将那个令他不寒而栗的梦境与宗泐尽述了一番。宗泐听时,眉头若有所思。然而听其述毕,只释然一笑。
朱元璋诚心求解:“方才得见大师,弟子更知那梦绝非无稽幻象,亦非凭空之兆。故而,还请大师指点迷津。”
宗泐静静点头,问道:“尊驾可知那梦中所现之神鸟为何物?”
“弟子不知,有生之年从未见过如此双瞳神雀。大师博学古今,想必应有所知?”
宗泐道:“尊驾应知《尚书》所述“后羿射日”之事?”
朱元璋点头相应。
“依尊驾适才描绘之相,此鸟应是当年那九乌之一,因其双目之中皆生双瞳,故称“重明鸟”。”
“重明鸟?重明——难不成是预示来日将会出现两个大明?”朱元璋妄揣于此,顿生惶惑,不免自语,“难怪梦中更有逆子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