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想到妥娘的生意会这么好,才过中午不久,居然也是高朋满坐。
不管是对朋友也好对女人也好,朝宗天生有一种独占性的心理,所以他不太喜欢与人共享快乐,也不想去凑热闹,正想退出去,却又被郑家的小厮瞧见了。
他立刻迎了上来,笑道:“侯相公,您可来了,小的到媚香院去请了您两三趟了。”
“啊!到媚香院去请我?”
“可不是吗?香君姑娘说您出去找朋友去了,恐怕两下子错开了,因为您要找的人全在这儿,正在说着一件刚发生的大新闻呢!”
“刚发生的大新闻?是什么新闻呢!”
“复社的相公们,在明伦堂上狠揍了阮大胡子一顿,是吴相公领的头,把阮大胡子的骚胡子拔了个精光。”
朝宗听得十分惊奇,连忙问道:“吴应箕把阮大鍼给打了,而且是在文庙的明伦堂上打的,为什么?”
小厮道:“是吴相公先动的手,后来大伙儿一起上了,一顿拳脚,把阮大胡子狠揍了一顿,要不是怕出人命,就活活地打死他了……至于详细的情形,小的就不清楚了,您请进去吧!大伙儿都在等您。”
朝宗跨了进去,才踏进厅房,只见一屋子的人,不仅吴次尾、陈定生他们在,连香君、贞娘她们都在,卞玉京跟妥娘两个人,拿了白细布在为吴次尾擦着脸上的一块浮伤,他一进去,大家都站了起来。
陈定生一把就抓住了他笑道:“方域,你可来了,大家为了你,跟阮大鍼打得不亦乐乎,你这个主角儿却不知溜到那儿去了。”
朝宗倒是一惊道:“为了我?”
“可不是为了你,阮大胡子在到处糗你,说你用了他的银子,大家对你也起了误会,今天一早,大家集合在文庙商量祭典的事,杨龙友来了,一问才知端的,于是大家一面怪他糊涂,一面又对你感到抱歉,巧不巧阮大胡子也来了。”
“他去干吗?”
“他自恃是两榜进士出身,也在斯文之列,要求参加祭典。”
朝宗道:“他拿这个理由,倒是无可奈何他,文庙历年祭祀,都有成规,凡是两榜及第,不论是否在任,都有一席之地,以示尊重科举之不易。”
陈定生笑道:“话是不错。但是由我们接手之后,几年都没有他的份,他前几年不服气,找人来理论,我们说他孔门四德,文行忠信,没有一样是具备的,而且投身阉党门下,残害忠良,廉耻荡然,已非孔圣门下,故而不让他参祭。”
“他肯接受吗?”
吴次尾叫道:“他敢不接受?我们给他的批评完全是事实,没一字虚假。”
陈定生一笑道:“他虽然不甘心接受,但是投诉无门,谁也不肯出来为他说话,他也只有认了,后来几年他倒是安安分分的,不再自讨没趣了,今年,他以为能藉着你这件事故,对我们复社的同仁反击一下,所以理直气壮的来了。”
朝宗脸上一红道:“我可实在是被蒙在鼓里,全不知情。”
“我们知道了,杨龙友一五一十地都说了,他是一大早上石巢园还钱去了,问知阮大鍼上文庙,他又匆匆赶到文庙,却还比大胡子早了一步,因为阮大鍼还去邀了几个老先生,先烧了一把火,再拖了他们一起来作为声援的,幸好有此一耽搁,我们能够先听了杨龙友的说明,否则真要叫他给问住了呢!”
妥娘却道:“问住了什么,就算是侯相公用了他的银子,这也没什么,他的钱是刮自民脂民膏,不花白不花,他存心孝顺,不花才便宜了他。”
陈定生摇摇手道:“妥娘,道理不是这样解释的,复社以知廉耻,重气节为标榜。”
郑妥娘激烈地道:“那又怎么样,你们所谓的廉耻、气节,标榜的是饥不食首阳蕨,渴不饮盗泉水。”
吴次尾庄然道:“不错,伯夷叔齐,不食周粟,这才是人臣之节,也是我辈读书人的榜样。”
郑妥娘忽而一笑道:“好,那么南宋的文天祥不算是一个忠臣了,汉朝的苏武也是个贪生怕死的匹夫了。”
吴次尾连忙道:“文天祥被囚北庭,数载而不屈,着正气歌,乃天地间完人,苏武牧羊北海十九年,不忘大汉,清操万冰雪,他们都是青史上的忠臣先哲。”
郑妥娘道:“但是他们却不死于被俘之时,做了多年的俘虏,吃的可是敌人的粮食,也没说不吃的。”
吴次尾窘迫地道:“这……又不是这样解释的,他们的情形不一样,他们活着尚可以有用之身,来报国,故不轻易就死,而伯夷叔齐,则见天下归周,复殷无望,惟尽人臣之死节。”
郑妥娘道:“他们若是心中只有殷周,便不该率土之滨,莫非周土的观念,不食周粟还可以说的通,把首阳山的蕨草也视作周物,则是他内心中已经承认了周是正统了,像这种汉夷不分,也能作为榜样?”
不仅吴次尾被驳倒了,在座每一个人都被驳倒了,朝宗拍手道:“精彩!精彩,孔夫子于地下,恐怕也会为你这番言词所折。”
郑妥娘道:“我要抬的是个理字,我也不是说重气节,明廉耻不对,但是行事的手段则要多加变通,我是个歌妓,是个市身卖笑的娼女,以妇人的贞操而言,我早就该死了,以你们的标准而言,我也是廉耻丧尽,可是你们为什么还是要上这儿来?”
吴次尾瞪着眼道:“妥娘,我们可没有说你该死,而且一直对你十分敬佩,称你是个奇女子。”
“我倒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出奇之处。”
吴次尾道:“你虽是个女流,却比很多衣冠中人更有国家的观念,更明白是非生死的大道理。”
“我却是个婊子,婊子也可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