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掉转了身子,就像个负伤的野兽般嚎叫着冲出府外去了。满院静悄悄,谁也没有想去留他。所有的人,都各自深陷在各自的悲痛里。只有翩翩,她四面寻视,茫然已极,困惑已极,深受伤害的问:“你们没有一个人要去留他吗?”她走到王爷面前:“他是你唯一的儿子,是不是?你就这么一条香烟命脉,是不是?”
“不是。”王爷目光呆滞,声音机械化的:“我还有皓祯!”
皓祯的身子摇了摇,使他不得不伸手扶住院中的一棵大树,他的眼光直直的望着王爷,王爷的眼光不由得被他吸引,热烈的看着他了。父子二人,目光这样一接,二十一年来的点点滴滴,全在两人眼底流过。谁说父子间一定要流着相同的血液?彼此的相知相惜,彼此的欣赏爱护,不是比血缘更重吗?两人眼中,交换着千言万语,两人的眼眶,都迅速的潮湿了。翩翩看看王爷,看看皓祯,看看拥抱在一起的吟霜和雪如,顿时明白到,真正的一家人,正在这儿。她只是当初献给王爷的一个“寿礼”,一个锦上添花,可有可无的“寿礼”!她往后退,一直退到了大门边,转身对门外大叫着:
“皓祥!等我!你要到哪儿去?我跟你一起去!皓祥……皓祥……皓祥……”她追着皓祥而去。吟霜的“白云庵”之行,就这样暂时打住。
一整天,王府中又是乱乱糟糟的。下人们,议论纷纷,主人们,神思恍惚。王爷和雪如,关着房门,“细说”当年往事。有无尽的悔,无尽的怨,无尽的责难,和无尽的伤心。当这些情绪都度过之后,还有无尽的惊奇,是怎样的因缘际会,才能让吟霜和皓祯,竟被命运的锁链,给牢牢的锁在一起!这样一“细说”,简直有说不完的故事和伤痛。说到日落西山,说到没枯灯尽,依然说不完。而皓祯和吟霜,在东跨院里,默然相对,都不知此身何在?忽然间,皓祯和吟霜的地位,已经易地而处。吟霜是王府的格格,皓祯才是无名的“弃婴”。这种变化,使两人都有些招架不住。尤其是皓祯,他几乎被这事实给打倒了。他整日神情木然,坐在那儿,长长久久都不说一语。
深夜,他终于想明白了,抬起头来,他怔怔的看着吟霜。
“我明白了,我在王府中,鸠占鹊巢二十一年,浑浑噩噩走这么一趟,目的就是领你进府,让你这只失巢乳燕,仍然能飞回故居!”“你不明白!”吟霜盯着他,热烈的说:“冥冥中,自有天意!如果我俩自幼不曾相换,以我王室四格格的身分,养在深闺,哪有机会和你相遇?不论你是贩夫走卒,或是宗室之后,我们终此一生,都只是两个陌生人而已!上苍为了结合我们,实在用心良苦!如果现在时光能够倒移,我仍然要做白吟霜,不要做四格格!惟有如此,我才能拥有你这一份情!对我而言,这份情,比任何身分地位,都要贵重了几千几万倍!”他瞅着她,在她那炙热的眸子下,融化了。
“我明白了!”他再说:“我是贝勒,或是贫民,这都不重要!你是格格,或是卖唱女,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无论你是谁,我都爱你!无论我是谁,我也都爱你!”
她点头,深深的点头,偎进了他的怀里。
“有你这几句话,”她想着那青灯古佛的漫长岁月:“够我几生几世来回味了!”第二天,吟霜还来不及动身去“白云庵”,王府被一队官兵直闯了进来,带队的是刑部的佟瑞佟大人。手中拿着皇上的圣旨,他大声的朗读,王爷、雪如、皓祯、吟霜等都跪伏于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额驸皓祯,并非硕亲王所出,实为抱养之子,却谎称子嗣,承袭爵位,此等欺君罔上,污蔑宗室之举,已紊乱皇族血脉,动摇国之根本,罪行重大!姑念硕亲王与福晋乃皇亲国戚,特免死罪,着即监禁两年,降为庶民,硕亲王府其余人等,一概军府第归公,择日迁居。白吟霜斥令削发为尼。皓祯以来历不明之身,谬得额驸之尊,罪不可赦,当处极刑!三日后午时,斩立决!钦此!”
王爷、雪如,和皓祯就这样入了狱。吟霜暂时无人拘管,因圣旨上未曾明示,何时削发?何时为尼?
王府中顿时一团混乱,官兵押走了王爷等人之时,顺便洗劫了王府。除了公主房以外,几乎每个房间都难逃厄运,箱箱笼笼全被翻开推倒,衣裳钗环散了一地。丫环仆佣眼看大势已去,又深怕遭到波及,竟逃的逃,走的走,连夜就散去了大半。一夜之间,偌大的王府,变成一座空旷的死城。
北国的秋,特别萧飒。银杏树的叶子,又落了满地,无人清扫。亭亭台台,楼楼阁阁,和院院落落,再也听不到人声笑语,看不到衣香鬓影。苍苔露冷,幽径花残。长长的回廊上,冷冷清清,杳无人影。只有层层落叶,在寒风中翻翻滚滚,从长廊的这一头,一直滚向那一头。
昔日繁华,转眼间都成过去。
第二天,皓祥和翩翩回来了,看到府中这等残破景象,不禁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等到知道圣旨上竟是:
“硕亲王府其余人等,一概爵撤封,府第归公,择日迁居……”
皓祥就大大一震,愣愣的说:
“怎会这样呢?难道我们进宫密告,都没有功劳吗?为什么把我革爵?降为庶民?我没有欺君,我没有犯上呀!这太不公平了!”秦姥姥颤巍巍的走上前来,抖着手,指着皓祥说:
“心存恶念啊!祸虽未至,福已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