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污迹斑斑的老虎窗可以望见底下的街。林怀锦扯过残破的窗帘将玻璃擦得更清楚些。右下角窗玻璃碎裂了一块,刚好可以把枪口探出去。黑森森的枪口锁定着街对面五十米开外“小小艳阳春”书寓大门。
启明星升得不能再高了。眼泡浮肿的鸨妇笑闹着送了两个客人出门来,旁边墙角蹲着的香烟小贩连眼皮都没抬,好像睡着了。
林怀锦活动一下僵硬的脖子,瞥见窗栅上结着一张老大的蜘蛛网,编织得精密细绝,在寂静的空气中微微颤动。一只米蛾眼看挨过了漫长的冬季,却一头撞到了网心。独角仙般悬挂在网下的褐色蜘蛛活动了一下麻木的脚爪,开始欣喜地倒头攀爬。这样冷的天,猎物也格外难得,吃了这一顿,便离春天又近了一步。
林怀锦继续注视书寓大门。这是他从金门老六那里接过来的第一单活,说好三七分成,净到手该有一根金条子。但如果给张啸林知道自己在外面接做私活,只怕连###命也会不保。但是张啸林也好、黄金荣也好,甚至杜月笙,哪个不是从刀头上舔血斩获下丰厚资本的?……上海滩是冒险家的乐园,只要够胆够狠,就能敛金聚财,一步步踏上出人头地的道路……才能配得上心中深爱的女孩。
书寓门又开启了,鸨妇双手笼在袖口里,满脸堆着欢喜的笑把一个穿着黑呢大衣的中年男人送出门来,旁边的香烟贩像是觉醒一般缠着问道:“先生香烟要吗?”鸨妇瞪起眼睛作势要赶他。小贩蹲下身自顾自地划亮了一根火柴。细微火光在林怀锦眼中骤然升起,那就是动手的暗号。
林怀锦微微眯了眯眼,视线如同钉子般扎在男人左胸,相隔五十米虚空,他似乎也能###到那大衣和皮肤下跳动的火热的心脏,每一下都像隆隆的战鼓声。
林怀锦完全能够想象,自己动一动手指、扣响扳机、枪响的瞬间,中年男人就会捂着胸口栽倒在坚硬冰冷的路面上、鸨妇惊叫着抱头躲进门里、枪声尾音消失在黎明到来前最后的夜幕里、血渗入人行道上沟壑交错的石雕纹路中,渐渐发黑……
眼前出现的景象突然让林怀锦感到强烈的恶心,他抽回了枪伏倒在窗台上,静静观望中年男子登上了一辆黑色汽车,喷放着污浊的尾气消失在夜幕下的长街尽头。
他翻身坐在地上,抬头发现窗角落里网上的蜘蛛已经紧紧抱着米蛾在啃噬了。虫豸的世界里只有你死我活,不存在是非和自省。但人不一样。虽然从小在黑帮里长大,冷眼看人家把“种荷花”只当作是寻常,但这样的事林怀锦还是做不到。这和杀鲨角不同。他做不到为了钱财去杀害一个也许并不无辜,但绝对是手无寸铁的陌生人。
——对不起,佩之,我还是不够胆,不够狠,下不了手。
——不过请放心,我绝对不会放弃努力。
——绝对不会放弃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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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16} 欲往城南望城北
林怀锦有时来到她家门前的小街,坐在茶果铺子摆放在人行道上的露天座里,远远凝望她房间的窗口。偶尔,他会把一支不知从哪里折来的红梅悄悄插在铁栅栏上,或是带来些鱼干喂养她家门口经常出现的流浪猫。为了不被看门人看出破绽,不得不经常换不同的衣服,并将帽檐压得极低。
这些甜蜜而隐秘的举动只有自己才知道,不能宣诸于口,不能引人瞩目。
深夜,外出归来的佩之从栅栏上取下已经有些萎败的红梅,站在雪地里愣愣发怔。门前格子路上积着薄薄一层雪,有人用手指在雪上画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锦“字。雪还在下,字却还未被覆没,想必是刚写下不久。佩之转身望向寂寞长街,路灯昏暗凄茫。对面弄堂里,有一个帽檐和双肩都落满了雪花的少年正静静地凝望着她,嘴角勾起甜美笑意。
她想告诉他不要再来找她了。不要在冰天雪地里痴痴地等这样久。但这样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向丽莎诉说烦恼,丽莎吃惊地笑叫起来:“咦!咦!那黑帮的小混混也配来追你?!乘早叫他滚!”
佩之不停地摩挲深紫天鹅绒窗帘布上一团团的牡丹花纹,叹气道:“那么可怜,我怎么###心……”
“嗳?我可得给你敲敲警钟了,什么可怜?什么不###心?你要玩出火来,连带着你父母祖宗的脸面可都要丢尽了,不知道多少人伸着脖子等看别人笑话呢!……那个唐致云,不比小混混强上百倍?”
是的,明天,唐致云又约她出去见面了。这是自百乐门舞厅认识之后第三次相约。唐致云也曾仔细询问了她父亲的名字和生意情况,想是在暗暗筹措要上门提亲吧。以他的身家,大凡女孩子都要青睐的。但佩之羞愧地在心里想,为什么他总不能像林怀锦那样一眼就可以直看到我心扉深处去的呢?
翌日晚,佩之没有想到唐致云带她去了法租界福煦路181号,那里对外的名义是三鑫公司职员俱乐部,其实是上海滩上有史以来最大最豪华的赌场。
“以前都是朋友强拉着我去,赌场不是什么好地方,不过去见识一下也挺好。去181号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听说幕后是杜月笙张啸林那些青帮里最有势力的龙头老大在主持,巡捕房也都暗中保护他们来的。佩之,我总想带你走遍世界上所有最有趣最好玩的地方,就先从上海开始……”坐在赌场派来接他们的专用小汽车里,唐致云笑眯眯地侃侃而谈,一边轻轻拉住了佩之撑在座位上的手。
佩之犹豫了一下,没有挣脱。
碧草茵茵的大花园中央,矗立着一幢维多利亚时期的漂亮大洋房,夜幕中灯火辉煌,音乐笑闹声一刻不歇地飘荡出来。一进门,唐致云绅士地替佩之脱下外套,递交给仆欧,拿好钥匙,就有穿黑色马甲和西裤的导引生拉开钉满金色铜钉的红色绒幕门,弯腰恭请他们进去。
房间足有篮球场那么大,高高的拱顶被漆成黑色,带着绿色玻璃罩的晃眼电灯一株株植物般悬吊下来,照亮底下十多张围绕着赌客的赌桌。左手边几张长桌子上铺着洁白的餐布,上面用银盘盛放着数十个品种的各色美食西点,还有洋酒雪茄,雪茄是克罗纳亨白牌,香烟则是英国茄立克和555,都可以尽情随意地取用。除了这些,佩之并不知道,楼上还有豪华套间和专供吃烟的房间,甚至还有香艳的按摩女郎……
赌博花样繁多齐全,除了最常见的三十六道轮盘赌台外,更有牌九、扑克、沙蟹、骰子、摇宝、番摊等等,甚至还有从澳门引进来的最新的欧洲角子老虎机。
唐致云换了100元大洋的筹码,带着佩之坐到赌大小的桌旁,抽着雪茄,随随便便地丢了十个筹码押到“大”上。荷官一面吆喝着一面抄起赌盅上下翻飞地摇晃,“嘭”的一声倒扣在绿色丝绒盖盘里,三五六果然是大。唐致云得意起来,伸手抄在佩之背后,轻揽着她腰,望着她笑:“你看,你在我身边就是有好运气吧。来,你也来押一手。”
佩之怀着好奇,小心翼翼地将五个筹码放到“大”上,唐致云笑:“干吗这么小心?”他又丢出十五个筹码:“我有你在一起,赢是十拿九稳的。就算输,输在你手里,我也一点不心疼。谁叫你这么美……”
他是凑在她耳边说的,嘴唇轻抚过她的发鬓,佩之触电般微微躲闪了一下,不经意间抬头,发现隔了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