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惇心中一顿,这人所说的王府,应该就是自己想的那样,是嘉靖帝仅存的两位皇子的府邸吧。
那边李时珍毫不留情地喷道“六品的官儿,得意什么,我一个医生,算起来还是正七品的太医院吏目呢,你……说白了不就是皇子的西席先生吗?皇子也是人,你这个教书匠有什么好得意的!”
估计这世上也只有徐渭和李时珍是真的不在乎这人世间的荣华富贵,徐渭的轻富贵源于他本身的狷狂和傲气,而李时珍源于他始终如一的仁心,在他的一生中,见过最穷的乞丐,也看过最富的天子;到过寒酸的茅舍,也走过一回王府高堂,人世间的富贵他眼见过,而人世间的疾苦,他也知道。而最难得的是,这些在他的眼里,没有区别。
“你个土郎中……”高胡子跳了起来“这当中要是没有区别,你怎么还待在太医院呢?做你的赤脚大夫去吧!”
“你以为我想留在太医院啊,”李时珍道“要不是太医院里有汗牛充栋的藏书,方便我编写纲目,我早就背着药囊走了!”
“嘿,今儿大喜的日子,怎么净碰上这没眼色的人!”为首的报子不乐意了,他还等着陈惇的赏钱呢“东家茬架,西家骂嘴的,都跟咱们会元郎无关啊!走,新科的会元要游街了!”
长安街西,严府中。
欧阳夫人已经七十岁了,如今万事不理,最大的爱好就是喂鸟和听书。
她屋里头有只极通人性的鹩哥,声音清亮,惯会说些吉祥话,乃是她儿子严世蕃孝敬她的。现下这只鹩哥就在她手上取食,还不时望着屋外的说书人。
这说书人是专门请来的,讲的正是欧阳氏的历代贤人的事迹,“……继固承迁五代史,勒碑刻铭九成宫。”
欧阳夫人不由笑道“这话说的好。我们欧阳氏,受封于渤海,继固承迁五代史,勒碑刻铭九成宫。先祖的德行,片刻不敢或忘。”
“继固承迁五代史,勒碑刻铭九成宫”指的是宋欧阳修撰成《五代史》,唐欧阳询书《九成宫醴泉铭》,俱都是青史留名的典故。
这说书人察言观色,更是打蛇随棍上“世人皆知欧阳修、欧阳询皆大德也,可是依小人看来,尚有女子能胜之。”
欧阳夫人兴致盎然道“你且说来我听。”
说书人便道“母教留芳,泷冈作表;夫尸收葬,燕市衔哀。这等女子,岂不更胜于男子?”
这上一句话说的是宋朝欧阳修四岁而父卒,其母守节抚孤,欧阳修作《泷冈阡表》显扬母亲之德。下一句指南宋文天祥遇害,妻欧阳氏收葬夫尸于燕市。
欧阳夫人原本还听得连连点头,到后来脸上的笑容就渐渐收回去,盯着这说书人道“你想要说什么呢?”
这说书人不慌不忙,恭恭敬敬道“小人别无他意,只是听闻老夫人在相爷还未显达时,不离不弃;而相爷也不置他姬,与老夫人白首相敬至今,惟愿老夫人慎终如始,则无败事。”
说完这话,这说书人大大方方行了一礼,扬长告辞而去了。
欧阳夫人静坐了很长时间,才对身后的丫鬟说“他是在说我不能保全晚节啊。你去走一遭,把东楼给我唤过来。不知他又做了什么好事,倒要人家暗地里骂我……”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门口一阵惊慌“相爷回来了,快,快去请御医!”
只见七八个仆婢扶着两个白花花的人进了屋子,这被大雪覆盖,几乎冻成了两个雪人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严嵩和严世蕃,两人维持着一个蜷缩的姿势,混身一点知觉都么有,直挺挺的仿佛石像一样。
欧阳夫人吓得眼前一黑,拉住严嵩的手,只感觉冰凉冰凉的了,差点也要晕厥过去,就听见严嵩嘴巴微微翕动了一下,发出了有如蚊蚋一般的生意“没事,没事……”
众人不敢怠慢,急忙将湿漉漉的两个人解下衣服,拥上锦被,移近炭盆,又是灌姜汤又是掐人中,过了好一会儿才看到两人恢复了知觉,不停打着哆嗦。
“啊……”严世蕃嘴中长长呼出一口气来,咬牙切齿道“爹,你最好保证今日的苦肉计……管用,我长这么大,还没受过这样的罪呢!”
原来严嵩严世蕃父子俩在西苑门口跪了一早上,二月的京城几乎能冻死牛,即使严嵩他们贴身穿着两层绒,却也被冻得几乎去了半条命。
要说他们为什么要跪地请罪,那就是苦肉计,让嘉靖帝看一看这一对所谓权倾朝野的严氏父子,究竟是怎么被李默穷追猛打逼到绝境的,京察根本不是两方势均力敌的对抗,而是李默压着严党一边打,打得严党根本没有一丝还手之力。
严世蕃越想越气,那来来往往于西苑的太监和大臣都看到了他们的惨象,这就是皇帝故意要让他们露丑的,他的一腔邪火越烧越旺“咱们去了西苑,跪了两个时辰才听到黄锦出来,说皇上在修玄不见人,他早干什么了,这就是皇帝故意不给你脸!”
说着他怒道“这么多年来,咱们父子为他遮风挡雨,当牛做马,现在还要给他背地震的黑锅!那地震还不是因为他倒行逆施,搞乱了大明这一摊子,现在要把这黑锅扣在咱们的头上,推出咱们去顶罪!这算什么,这不就是卸磨杀驴吗!”
“你住嘴!”严嵩气息微弱,但声音还是很震慑的“以后这样的话,不准再说!这样的心思,也给我掐灭了!你给我记住,没有陛下,就没有咱们的一切,若不是陛下看中了我,你爹我现在还在南京做莳花养鸟的六品芝麻官呢!是陛下给我们一切,没有他哪有你现在呼风唤雨骄奢淫逸的日子?”
这话严世蕃没法反驳,他因为瞎了一只眼睛的缘故,即使满腹才学,却无法参加科举考试,还是因为他爹严嵩在礼部考满之后,恩荫进入国子监读书的,而从国子监毕业之后能步入官场,则是嘉靖帝加恩于严嵩,怜悯他老迈,而令严世蕃“随任侍亲”,才一步步从太常寺开始,升任到如今的工部左侍郎的。
严世蕃依然愤愤道“爹,你这苦肉计可真叫人看了笑话了!你可是堂堂的宰相啊……”
“可我跪的是天子!”严嵩道。
严世蕃怒道“在别人看来,你跪的是李默!”
他怒道“你这一跪,就等于承认斗败了,而且……没罪也成了有罪,李党现在是得意洋洋欢呼雀跃了,小人得志!还不如咱们卷铺盖回分宜老家去呢,免受李默那群小人的嘲笑!”
“回分宜老家,你舍得?”严嵩豁然抬头,脸上还有未尽的雪水顺着胡子上流下来,但他仿若未觉,一双老眼冷冷盯着自己的儿子道“你要是舍得下权柄和荣华富贵,那我还巴不得早早回老家侍奉祖宗家庙去!”
严世蕃一噎,还要犟嘴,被欧阳夫人劈手一巴掌扇在脸上,又哭又骂道“我是个没福气的,当初吃了那么多药,就得了你一个,再没有兄弟姐妹,当初怜惜你一根独苗,如今真成了祸害了!早知道当初宁断子绝孙,打娘胎里就把你掐死算了!”
“你看看你院子里,不管香的臭的,拉进来多少女人?”欧阳夫人骂道“为了盼你多给我生几个孙子,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你去了,都不知道外头怎么骂你的!家里一共就几口人,穷奢极欲,金山银山还贪不够,连文华回来都要给你交银子!你爹都七十多了,早就该过些颐养天年的日子了,还要为了你这个不省心的东西操劳,我和你爹都是上辈子欠了你的,欠了你不知道多少钱,这辈子才这么被你折腾啊!”
严世蕃敢顶撞他爹,不敢对他娘怎样,被喷了一脸唾沫,也不敢反驳,只道“这不是在说李默吗?怎么又扯到我身上了,我的意思是,都什么时候了,让人逼到绝地你死我活了,该怎么办?”
“你说我们今天是在做什么?”严嵩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