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你在地脉之上的形象,这个渺小、卑微的生灵。这里是你生命的基石。大地父亲对你的藐视无可厚非,但你也无须枉自菲薄。你或许的确是个怪物,但你也有伟大的力量。
那个无社群女名字叫汤基。她就说了这么个单名:没有职阶,也没有社群名。尽管她一再否认,你还是断定她是个测地学家;你问她为什么跟着你,她(在一定程度上)承认了跟踪行为。“那男孩太他妈有趣了。”汤基说,一面把下巴甩向霍亚,“如果我不努把力搞懂他,我以前在大学里的老师们会雇用杀手干掉我的。并不是说他们没有干过这种事!”她笑得跟匹马似的,响亮刺耳,一嘴大白牙。“我很想抽取他的血液样本,但是又缺少必要的设备,现在抽了也没啥用。所以我只能满足于观察。”
(霍亚看似很烦这件事,明显留了心,一路上尽可能让你隔在他和汤基之间。)
她提到的“大学”,你确信一定是迪巴尔斯的第七大学——整个安宁洲最著名的学术机构,培养了大批测地学家和讲经人,坐落在赤道区第二大城市。如果汤基曾在那个声望崇高的地方受训,而不是来自某个后起的地方成人学校,或者追随某个小地方的业余思想家,那么她还真是堕落了好多。但你太礼貌,不会当面这样说。
汤基并没有住在什么食人族巢穴里,尽管她曾经说出过这样有创意的威胁。她的家是一座山洞,位于一个地质气泡中——古老的岩浆泡凝固之后留下的遗迹,这个泡泡最早曾有小山那么大。如今已经成了密林后的一座幽谷,时不时有弯曲的晶石柱矗立在树木之间。岩洞侧面又有好多小洞,早年肯定是小气泡粘在大气泡上形成;而汤基警告你们,岩泡远端的有些洞窟里,现在住着一些大型山猫还有其他野兽。通常来说,它们中的大部分都构不成威胁,但灾季里一切都会变,所以你一直很小心地跟在汤基身后。
汤基的山洞里塞满了设备、书籍,还有她捡回来的其他破烂儿,夹杂着另外一些真正有用的东西,比如提灯和耐保存的食物。洞窟里本来弥漫着清新的树脂香气,来自她平时烧的木柴,但很快就开始充斥着汤基的体臭,一旦她进入洞穴,开始忙碌。你耐着性子忍受这个,而霍亚看上去既没有感觉,也不会在意;你妒忌他的这份坚忍。幸运的是,汤基打回来那么多水,确实是要洗澡的。她在你们面前洗,毫不知羞地脱光衣服,蹲在一口木盆旁边,清洗腋窝、胯部和其他部位。在此过程中,你吃惊地发现某处长着一根阴茎,但是,好吧,看似不太可能有任何社群会愿意让她充当繁育者。她最后用一种混浊的绿色溶液清洗了衣物和头发,声称那东西可以除菌。(你对此表示怀疑。)
无论怎样,她洗完之后,这地方的气味好多了,于是你在那儿度过一个相当愉快舒适的夜晚,睡在自己的被褥上——她有多余的铺位,但你担心会有虱子。你甚至让霍亚蜷在你身旁睡,尽管你背对他,以免他要搂抱。他没试过。
第二天你继续旅程,同伴有无社群者汤基和霍亚这个……随便他是什么了。因为你现在已经非常确信他并非人类。你不在乎这个,因为严格说来,你自己也不是人类。(依据是第二届尤迈尼斯《石经》阐释委员会发布的原基力感染者权益公告,一千多年前的那个。)真正让你担心的,是霍亚不愿谈及这个问题。你问他对那只克库萨做了什么,他拒绝回答。你问他为什么不肯回答,他只是露出一副可怜相,说:“因为我想让你喜欢我。”
这几乎让你觉得自己是正常人了,跟这么两个家伙一起旅行。说到底,你大部分时间都要关注路况。随后几天,落灰现象只是不断加剧,直到你最终把口罩从逃生包里取出,你有四个,幸运,也可怕,你把它们分发出去。现在还是凝块的飞尘,不是《石经》里警告过的那种飘浮的死亡之雾,但小心总没有错。其他人也取出了口罩,有时路人从灰暗世界显现,你可以看出来,他们的皮肤、毛发和衣物,都很难从灰染的景物中辨别出来,他们的眼睛掠过你的眼,然后移开。口罩让所有人同样陌生,无法辨识,这是好事。没有人注意你或霍亚或汤基,不再留意。你很高兴可以成为芸芸众生中的一员。
一周将尽,路上一度成群结队的旅人开始变得稀少,只能时不时碰上几个,或者偶尔一小队。每个有社群归属的人,都在快速返回,而路上人数的减少,意味着大部分人都找到了落脚之处。现在,只有那些行程超远的人还在路上,或者就是无家可归者——就像那些眼神空洞的赤道人,你之前见过的,他们很多人都带有严重烧伤,或者被掉落的建筑废墟砸伤。赤道人是个日渐严重的问题,因为一路上他们人数众多,尽管伤者多数都被感染,伤情加重,开始死亡。(你每天都会经过一两个这样的人面前,坐在路旁,脸色苍白或者涨红,蜷起身体,或者不停颤抖,等着末日来临。)不过还是有很多人足够健壮,并且成了无社群者。这类人永远都是大麻烦。
在下一座驿站,你跟一小群这样的人聊过:五个年龄差异巨大的女人,和一个很年轻,显得缺乏自信的男人。你注意到,这帮人已经脱掉了大部分飘逸、唯美,但无用的华服,赤道城市居民常常看作时尚的那种。在路上某处,他们通过偷窃,或者交换,得到了更厚实的衣物和更适合旅行的装备。但每个人都还保留着一点儿过往生活的遗留物品:最年长的妇女头戴一块镶褶边、有彩点的蓝缎丝巾;最年轻的女人厚外袍下面,露出一截轻薄透明的衣袖;年轻男子腰间系了一条饰带,质地轻柔,桃粉色,在你看来,应该只有装饰作用。
只不过,它事实上并不仅仅是装饰。你走上前去的途中,察觉到这些人看你的眼神、皱眉的样子,显然是认定你缺少某种东西。那些不实用的装束有一种非常实际的用途:这是一个正在形成的新部落的标志。而你并不属于这个人群。
这不是问题。目前不是。
你问他们北方发生了什么。你知道,但感知到某个地质事件发生,跟实际知晓该事件的含义,在人类意义上有着本质区别。他们告诉了你,一旦看到你举起双手,表明你没有携带任何(可见的)威胁。
“我正在听完一场音乐会回家的路上。”较为年轻的一个女人说,她没有介绍自己,但应该是(即便没有事实上成为)一名繁育者。她的外表是桑泽女人的理想型,高挑,强壮,古铜色皮肤,健康得几乎惹人反感,有姣好匀称的面容,宽大的臀部,所有这一切,再加上一头蓬乱的铁灰色“灰吹发”,像件皮裘似的披在肩上。她向年轻男子方向甩头,后者谦卑地放低视线。这男子同样俊美,很可能也是个繁育者,尽管身材有那么一点儿单薄。好吧,如果他有五个女人照顾自己的饮食起居,很快就会开始长肉的。“当时他在赛姆希娜街的临时音乐厅演奏,我们在阿莱比德城。那音乐太美了……”
她的声音渐渐低沉,平息,有一会儿,你看出她暂时游离了此时此地。你知道阿莱比德是(曾经是)一座中等规模的城市社群,以艺术展演闻名于世。然后她很快回过神来,因为她当然是个桑泽式的好女孩,而桑泽人对白日梦没什么好印象。
她继续说:“我们看到某种——撕裂,就在北方。沿着地平线,我是说。我们可以看到这个……红光在某个地点闪耀起来,然后就向东西两个方向延展。我判断不出距离有多远,但我们可以看到它被反射在云层下沿。”她又有些失神,这次很快想起了某种可怕的事,所以她的脸相变得严峻,沉重,愤怒。从社交方面看,这要比怀旧更易于被人接受。“它扩展很快。我们当时就站在街上,观察那裂痕扩大,想要弄明白自己目睹的是什么,并且隐知到它,然后地面就开始晃动。然后有某种东西(一片尘云)挡住了那片红光,我们意识到,它正在向我们逼近。”
那片一定不是火成碎屑云,你能确定,否则她就不可能在这儿向你讲述了。那么,只是灰尘暴而已。阿莱比德在尤迈尼斯以南很远的距离;她们得到的,只是更北方社群所受灾害的余波。这也不错,因为仅仅是余波,就已经让南方更远处的特雷诺险些被摧毁。正常来讲,阿莱比德应该已经碎成渣了。
你怀疑,是某个原基人救了这女孩的命。是的,阿莱比德城附近有一座维护站点,或者说,曾经有过。
“建筑全都矗立着,”她说,确认了你的猜测,“但随后到达的灰尘啊,让所有人无法呼吸。那灰尘涌进人们的嘴里,钻到他们的肺里,变成水泥。我用我的汗衫裹住了脸;它的材质跟口罩是一样的。仅仅是靠了这个,才救了我的命。我们的命。”她扫了一眼自己的年轻男伴,你意识到他手腕上的那块布头,按颜色判断,实际应该是某件女装的一部分。“当时是傍晚,美好的一天刚刚过去。任何人都很难在这种时候携带逃生包。”
寂静。这一次,那组人里的每一位成员都没开口说话,跟她一起走神了一段时间。那段记忆就是可以那么糟糕。你也想起来了,甚至都没有多少赤道人拥有逃生包。数百年来,那些维护站对大城市的保护绰绰有余。
“所以我们开始逃亡,”那女人突然叹了口气,总结了一句,“到现在仍未停步。”
你感谢他们的信息,并在他们能反问任何问题之前离开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你听到其他的、类似的更多故事。而且你发觉,路上遇见的赤道人没有一个来自尤迈尼斯,也没有人来自大致同一纬度的任何其他社群。阿莱比德已经是幸存者来源地里边最靠北的。
不过,这没关系。你又不想往北走。不管这事让你多烦恼(发生过什么,意味着什么),你都没有蠢到考虑太多。你脑子里面,已经塞满了太多丑陋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