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事之后,沈青花了整整一周的时间给嘉文写了一封信。其实那封信她一早写好了,可是第二天又觉得言辞不妥,只好撕了重写。就这样不停地删删改改,一直写了一个星期。到最后那封信跟最初也没有多大区别。
第二周她去上课时,将那封信交给了嘉文。那天下午嘉文并没有在走廊里等她,她犹豫了一下,走到他的卧房门前,将那封信从门底的缝隙里塞了进去。
那天上课时她一直有些心神不安。下课之后,她穿过走廊时,特地瞥了眼他卧房的方向,他的房门依然紧闭。楼下的餐厅里同样没有他的身影。她心中不禁有些失落。
其实嘉文那天下午跟着梁正林去采购了,直到很晚才回来。因而他看到那封信时已经是晚上了——他拖着疲惫的双脚上了楼,拉开卧房的门,开了灯,那个白色的信封赫然躺在门口的地板上。他好奇地捡起来,打开信封,展开信纸,见上面用清秀的字体写道:
“嘉文:
那天你走的时候好像很生气,我想应该是我说的某句话冒犯了你,所以写了这封信向你道歉。因为如果当面道歉的话,我十有八|九无法将自己心里的想法表达清楚。
不过虽然这么说,我也不太确定究竟是哪句话冒犯了你。想来应该是劝你读大学的那句话吧,因为你就是在我说完那句话之后才走的。很抱歉我并不是一个擅长观察他人情绪的人。
那天你走之前问我读大学有什么必要,坦白说我也不知道。从学生时代起,我就不是一个习惯于穷根究底的人,因为质疑一些人们习以为常的事情得到的通常不是答案而是斥责。有一天,我们学习了一篇关于烈士英勇就义的文章,一个成绩不好的男生问老师:‘既然烈士已经牺牲了,那作者是怎么知道烈士牺牲之前的心理活动的呢?’老师在全班同学面前批评他不尊重烈士,学习态度不端正,难怪只能坐在最后一排——那时班里的座次是按照学习成绩排列的,成绩不好的学生,不管视力和身高如何,都只能坐在后排。老师说完那句话之后,那男生不好意思地挠着脑袋笑了,其他人也笑。就好像老师说的话是理所当然,作者知道烈士的心理活动是理所当然,那个男生因为成绩不好而坐在最后一排也是理所当然。
我想这个世界上应该是存在着一些既定的规则。人们大部分情况下都只会习惯性地接受那些规则,而从不去质疑规则的合法性。我想如果我们一开始被告知2+2等于5,现在也不会有多少人提出异议。因为提出异议者会像那个男生一样,不止被规则制定者惩戒,也会被遵守规则的人排斥。
因而大多数人都会遵守那些规则,并且循规蹈矩地坐在自己被分配的那个位置上,就像那个男生一直坐在教室后排的位置,穷人一直住在破旧的屋邸,未受教育者从事薪酬卑微的体力劳动,衣衫不整者只能流浪街头。因为银行拒绝穷人,大公司拒绝未受教育者,高级俱乐部拒绝衣衫不整者。
除却一处场所——那就是大学。只有在这里,人们不会因为贫穷、落魄、或者衣着寒酸而被拒绝和驱逐,也只有在这里,人们拥有说出2+2=4的权利。'2'这是一个自由之地,容得下所有的生活方式,也容得下所有奇异思想的生长。
我是否曾经说过,我一直在寻找一间上锁的房间,那对我来说不止意味着隐私、避世,更是一种心理上的安全感。因为我是一个无法在任何一个圈子里生存的人,而大学却通过书籍和图书馆为我打开了一个世界,让我可以将自己锁进一间房,对门外的一切不闻不问,而且不会因此遭受非议和指责。这也是我为什么在两年之后又重新回到了这里。说到底还是一种逃避吧,这答案好像并不能回答你的问题。抱歉。
写到这里时,我突然想起了昨天在一个演讲中听到的一句话:‘世界上一半的梦想是在大学里破土而生的,虽然未必开花结果,但成长的姿态却依旧动人。’嘉文,你有自己的梦想吗?有想要为之坚持一生的事情吗?我并没有,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所想的事情都只是怎么生存下去而已。从前,我每天晚上都会刻意留一点没有完成的小事,比如:一件没有洗的衣服,一本没有读完的书。因为只有觉得明天还有不得不去做的事情,才能打消‘像我这样的人干脆死了算了’这种念头。可是,从我们第一次站在走廊里谈论俄国小说的那天起,我好像不再需要将生存的意义维系在那些未完成的小事上了。我平生第一次开始期待明天的到来。
嘉文,请原谅我吧,你是我虚度的人生中交到的第二个朋友,也是我目前唯一的朋友。所以,你原谅我吧。
沈青。”
作者有话要说: '1' 葭月:指农历十一月。这三句是嘉文以575格式仿作的俳句。
'2' 出自乔治。奥威尔的《1984》:“自由就是说出2+2=4的权利。”
☆、十七(4)
那天早晨,嘉文醒的很早。毋宁说,他几乎一夜未能成眠。
昨夜他双手颤抖地读完了沈青的信之后,心情再也无法平静下来,心脏因喜悦而狂躁跳动。他捧着那封信走到矮桌前坐下,将信纸平平整整地铺展在桌上,几近贪婪地又读了一遍。他读得很慢很仔细,即便是不小心遗漏了句子里的某个标点,他也会停下来再将那个句子重读一遍。他一边读,一边揣摩着她真挚而恳切的语气措辞。读到最后一句时,他激动的简直无所适从了。这是他十七年来收到的第一封信,也是第一次有人如此谦恭地向他道歉和恳求。他于是终于明白过来,那天沈青所说的那句话,不过是由于羞涩而慌不择言,自己是错怪她了。他想起自己那天的冷漠言行,心中感到羞愧得厉害,直恨不得立刻冲到她面前拥抱她,大声地告诉她:“我原谅你啦,你也原谅我那些骄傲无礼的自尊吧!你也是我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
他就这么想着那封信辗转反侧,一会儿忍不住回忆信里的句子,一会儿又思索起明天见到沈青时该说些什么,就这样整整想了一夜,直到天快亮时才略微合了一下眼。
午餐时间过后,他匆匆地收了桌子,脱下身上的工作服,跑去楼上换了件干净的细条纹衬衫。而后他便像从前那样拿了本从沈青那里借来的书,来到卧房对面的窗前等她。
接近两点一刻时,沈青终于来了,今天她穿了件藏青色的连衣裙,衬得皮肤愈发的白皙。嘉文忽然觉得有些别扭,沈青脸上也有些尴尬,两人都不知道该怎么提起昨晚那封信的事,只好干干地对视着。过了一会儿,嘉文走上前来将手里的书还给了沈青,又问她可不可以再帮他借下卷。沈青说好,嘉文说了句谢谢,二人复又沉默。
嘉文一面在心中暗自骂自己呆蠢,一面绞尽脑汁地想着话题,大约一分钟后,终于挤出了一句:“说起来,你在研究院到底研究什么啊?”
“语义学。”沈青说。
“语义学是什么?”
沈青想了想,说:“那你先告诉我一个英文单词。”
嘉文环视四周,视线扫过走廊里的紫杜娟,便说:“flower。”
“简单的说,我就是研究flower这个词的近义词、同音异义词、以及词源之类的。比如,flower的希腊词源是flora,希腊神话里的花神,西风神的妻子。之后Flora这个词变体为flour,即面粉,在中古英语中,它既代指花,又指面粉,后来才慢慢区分开了。”
“真无聊。”嘉文笑说。
沈青也笑了笑。
嘉文沉思片刻,终于像是下定决心似的开口说:“其实,我也不是完全没有去读大学的想法。”
沈青偏过头去看他。
“不过就算要考大学,也不会再回去中学念书了。”
“为什么不去?”沈青问说。
“因为讨厌学校。”
“为什么讨厌学校?”
嘉文眼望着窗外密密麻麻的建筑看了会儿,淡淡然说:“我本来不想再回忆那件事了,因为每次想起来都觉得很恶心。”他顿了顿说,“中二那年,我参加了一个数学竞赛的合宿。训练营的地点很偏僻,厕所和浴室都很简陋。带队老师是个又黑又胖的中年人,因为待人和蔼,所以大家对他的印象都不错。一开始我也是。可是一个星期后,我却发现了这胖子的一个秘密。那天的自习课上到一半时,我肚子有些不舒服,跑去上厕所。快要起身时我突然感觉头顶上方好像有一道令人不大舒服的视线,就是那种被人从背后死死盯着的感觉。我仰头看去,就看到了那胖子那张扭曲变形的脸。我愣了几秒才意识到他是在手|淫。我顿时火冒三丈地踹开了门,冲进对面的隔间里将那混蛋揪了出来,冲着他那张肥脸狠狠地挥了一拳。那混蛋立刻吓得跪在了地上,裤子还挂在膝盖上,大腿上一滩脏东西。他求我不要把这件事声张出去,我想要多少钱都可以。我当时真的被他恶心坏了,又冲他脸上踹了一脚就走了。那天我连行李都没有收拾就离开了那个训练营。后来,那个家伙居然被调去了教育委员会。有一次我还在电视上看到了他,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可是在我眼里,他却依然是当年那个一边看着中学生上厕所一边手|淫的变态。反正教育委员会尽是些这样的家伙。用这帮人指定的教科书教育出来的能是什么了不起的人?”
沈青一时震惊的哑然无语。
两个人又默默地在走廊里站了片刻。英文课的时间很快到了,沈青看了下自己的手表向嘉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