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尽管这个“思想潜流”在不久引导他完成了本书即将叙述的一个石破天惊或者警世骇俗的故事——而且这个真实的故事迄今为止居然不曾有过任何文字的记录,但我们似乎还得保持适度的温和与理性,从头开始感受和了解。否则,便失却了时光及生活中更多有趣的意味。
春天的某一个下午,放学回家,他独自一人走在乡村的河堤上。春天的柳树以繁茂的枝叶形成蜿蜒的绿色隧道,有柔和的阳光筛洒在路面,斑斑点点,莫名地摇曳或晃动。他的心便也晃动,有些混沌而尖锐,有些蒙眬而凄惶。我和人们一样生活,我生活在人们中间,我们都会死的,死了便没有了,而且永远永远!这个想法突如其来,且越想越膨胀,越来越坚硬。
随后,这个难以承受的“想法”便无助地透过堤岸的树林向远处放逐,而河堤外的田野里是一片菜花的金黄,无边地延展,在骚动的风中,四处泛起光彩,分明是迷人的绚丽,却撞击了那“想法”,揉搓得心中又添几许疼痛。
每临此时,他的脑屏上便浮现出祖母。中国江汉平原的道德风尚是对于尊者讳名,大约成年之前他不曾知道祖母的名字,只知道祖母是自己的祖母,她很老了,老得矮小而驼背,头发枯白且稀疏,皮肤灰暗得快要溶入永恒的泥土,嘴唇凹陷,唇后偶尔让人看见残留的牙床。她已然懒得见闻身边的事物,永远在日头下打盹儿;一只灰色苍蝇许久歇在她的手臂上,一动未动;麻雀们在她裹了的三寸小脚前觅食,叽喳相语。她的生命只剩下一碗稀粥和一种单纯的爱,当她看到她的孙子们时,脸上干枯的皱纹中立时放射光芒,却不见眼珠子。
这天,太阳还没有落土,正照耀着乡下老屋门前的禾场。禾场边歇一座麦秸垛,因是上年的遗留,经了风雨,在夕阳中变成一堆灰白;麦秸垛旁斜一棵梨树,落下一片疏朗的阴,置于麦秸垛的一角。祖母倚坐在麦秸垛边,于温煦中打盹儿,大约睡去已久,身子的一半承着树阴,一半已然暴露在夕阳的光照之下。他走进自家禾场,望见麦秸垛旁的祖母,不由呆愣:祖母穿一件发白的灰色棉布衫,那脸和手的皮肤浊黄而暗淡,全然溶入身后灰白的麦秸垛抑或脚下灰黄的泥土!
他的心口怦然而跳,倏地奔向祖母,直扑其怀中,惊恐地大呼:“奶奶不死!奶奶不死!”
祖母即刻醒来,被他呼喊得有些慌乱,连声说:“我儿怎么了?奶奶没死!奶奶没死!”
他便固执地嚎啕:“奶奶会死的、会死的!”眼泪随之哗哗地奔涌而出。
祖母一面为他抹泪,一面提高了声音压住他的哭嚎:“奶奶不会死的,奶奶不会死的!”
一时间,台坡上的梨树下,被他和奶奶弄得热闹非凡。
从此,祖母便更加疼爱他。祖母说:“我儿白面书生,日后是要做宰相的。”在祖母的观念里,“宰相”是最高级别的人生境界,尽管中国早已没有了皇上,但祖母偏宠谁依旧认定谁是做宰相的坯子。他感激祖母,因了祖母的期许,他宁愿多花一些时间翻开书本。他原本就是一个天才的孩子,八个月说话,一岁识字,五岁出头上学,过目不忘。然而,几乎是陡然之间,他的学习开始糟糕起来,竟然屡次把“太阳”写成“太阴”,差不多把所有带偏旁的汉字的偏旁写到绝然相反的位置。他实在不能不沉迷于无边的冥想,冥想不仅占据着而且扰乱了他的心智。偶尔,他也能察觉一点,便有些不安;但是,孩提的沉迷无法自拔,何况他的脑子里纠缠的那个关于“死”的问题仍在不断地膨胀……
夏天到来了,他以刮痱子的方式回报祖母。夏日的傍晚,他和哥将台坡上的禾场打扫干净,抬出竹床和条凳,并排放置在禾场中央。哥让祖母坐在竹床上,拿一把芭蕉扇立在一旁给祖母扇风,他便坐到祖母的背后,替祖母刮背上的痱子。祖母光着干瘪的上身,背上凸出两块弧形的肩胛和两排弯曲的肋骨,胸前则垂挂着两张Ru房的皮囊。祖母的身上一无所有,单是热出了一身的痱子。他有刮痱子的手艺,从祖母左肩处起头,由左及右,一个挨一个刮,刮完一排,再由上而下,一排一排地刮,就像在练习本上写生字。他刮得轻且巧,指甲尖紧贴着痱子的边缘,略带沉劲向下一刮,“嗞”的一声,一个痱子破了,不像他写字,老是划破格子,胡撇乱捺,鬼画符一般。“鬼画符”是狠狠勾着头把眼珠子挤到镜框上边看他的马老师的话。马老师那一副古铜色的“马脸”因此深深地烙在他童年的心中。
第一章 无法知道1(2)
太阳常常是在将要刮完最后一排痱子的时刻落土。此时,江汉平原天边的晚霞一派艳红,恣意扩散;在接近霞光的天空有两颗星星提前出现,不移不晃,待天边的艳红悄然暗淡之际,一闪一闪地清晰和明亮。继而,天上的星星多了起来,天空显得幽蓝而且空渺,离地很高又很近;而平原的大地见得更加平坦和悠远,以一种浓烈的幽绿会晤天上的幽蓝,带几分撩人玄想的神秘。鸡开始进笼,鸟儿扑棱了几下翅膀隐入林中,趴在竹床下的“虎子”不再“吼吼”地吐出舌头。再过一会儿,便有蛐蛐轻吟和蛙鸣四起,照例是一种掺和沙哑而坚毅的合奏,仿若以此表述这个地球上的生灵的欲念。每隔许久,老屋左近的公路上有汽车隆隆驶过,刹了那“欲念”的表述,搁下一派宁静。直到晚风徐来,轻柔地撩拂童年的心思。
他想起祖母讲的故事,便要求祖母再讲一遍。应了他的要求,祖母就用那没有齿音、也没有性别的声音再讲。事实上,他也知道,祖母能讲的就是几桩老话,而他,也不过只是想再次听一听那几桩老话,再一次地印证心中的某种臆想。祖母说,人老了就会死的,死了有灵魂飘出身子,能走,能看,会保护它的亲人……从前有个孤儿去京城赶考,进了考场,忘记带笔,这时,他的眼睛眨巴眨巴,忽然一亮,见到他爸的影子晃了晃,一支笔就滚到了桌面上……
他问:“那孤儿看得确切?”
“肯定确切。”立在一旁的哥抢着答道。
“为什么?”
“奶奶讲的。”
奶奶讲的大约便是真实。他当然也期望奶奶讲的是真实的,只是怎么就有些没有把握,眉宇间总会生出一个暗淡了时光的凝结。他不再说话,静静地任由脑子里出现那灵魂的飘出、走动……还有那孤儿的眼睛眨巴后一亮……一支笔的滚动!他想:这宇宙中该有多少看不见的灵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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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无数的灵魂还在他脑子里游走时,祖母已经开始续说她的“灵魂世界”:灵魂不在阳间,在阴间;好人死了,灵魂在阴间是好鬼;坏人死了,灵魂变成坏鬼。好鬼在阴间是自在的,不受惩罚,常到阳间来暗中行善;坏鬼在阴间被关着,受惩罚,有时偷跑到阳间来造孽……祖母确切地说:“‘二次革命’时,你们的恩婆——就是你们的爷爷的幺妹——闹革命,被白匪头子戳了九刀戳死了。有一回,她托梦告诉我,那白匪头子死后,关在阴间的牢房里,浑身都烂了,整天哀嚎;她对我说,嫂子,把娃儿好好带大,教娃们行善,做好人。她还是那年轻的样子,高高大大,漂亮呢!”……
他的想象全然被祖母的“老话”带进了阴间,但他的思绪却逸出了祖母关于阴间的“老话”。在他的脑子里,那阴间是一派无边的黑暗,虽是黑暗,却分明清晰,可见形影。无数的灵魂分成两类:一类悠游着,尽管没有表情,倒是安然自在的,它们是好鬼;另一类东倒西歪,痛苦不堪,且狰狞恐怖,便是坏鬼。这阴间似乎从来都是如此,而且将永远如此下去。
那时,他七岁,比之罗素思及生与死的命题要晚了三岁,自然是尚未接触唯物主义和现代科学,也没有读到《 圣经 》和《 神曲 》。他的想象只能任由情绪的牵引。但是,这情绪牵引的想象对心灵的影响既深刻、又长久。许多年后,他读《 神曲 》,对这部同样是讲鬼魂的大著有些难以进入,甚至觉得不好,他以为所谓地狱、净界、天堂是不符合阴间阳间的,完全是这个佛罗伦斯的骑士带着他的经验,以极端情绪所干的复仇的捏造。关于《 圣经 》,他倒是亲和,觉得那文字是好的,那么玄奥的意思竟讲得那么日常,真是神的态度;而且,他能借助自圆的逻辑对其给予认同;只是,当他进而了解宗教的起源及演进之后,才颓然瓦解了其中属于哲学层面的建构。一直以来,他对现代科学和唯物主义当然由衷地敬重,不过,他认为科学还没有完,很多的事情尚且不能过早结论……当然,这都是别的一些话,与当年七岁的他是毫不相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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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无法知道1(3)
那时,他无限地想象着阴间。阴间在看不见的地方,他转而望向天空,在无数星空中找到那两颗最早出现且最为明亮的星星,长久深望,直望到时光之外!
“在听吗,你们!”奶奶问。
他早已没听了。
“在听。”哥回答。
这是公元一九六五年夏季的又一个黄昏以及黄昏之后。
第一章 无法知道2(1)
这个“黄昏以及黄昏之后”过后,他便不跟人说话了。起床就起床,洗脸就洗脸,吃饭就吃饭,上学就上学,一律无声,眼珠子也不大转动,大约如梦游的神情。
最初是哥发现了状况,立刻报告祖母。祖母眯了眯眼,眼缝里渐渐放光,猛然豁开凹陷的嘴唇,惊呼:“是呀,这娃儿是出毛病了!昨日刮痱子就没有要讲故事!”祖母在堂屋里说话时,他背着书包正要出大门去。他瞥了祖母一眼,顷刻间打住脚步,见祖母转身背向着他,立刻逃也似的闪身走掉。
这天,祖母整个下午都坐在禾场的台阶边,不时以手遮在额头上,望他放了学回家来。太阳快要落土时,他像是从天外飘泊而来的孩子,终于在斜阳的余晖中现出身影,缓缓向祖母这边靠近,逐渐地清晰。但他耷拉着弱小的肩头,手臂不摇不摆,眼睛看着脚尖。快到台阶口,祖母嗒嗒嗒地起身冲迎过去,慌乱地喊:“我儿回来了!”
他抬头愣愣地望着祖母,因了祖母过当的神情,不由诧异,也不应声。
祖母拿手搭上他的额头,自语道:“我儿不烧。”忽然又发现什么,忙问:“书包呢?我儿的书包呢?”他便一惊,掉转身向小学的方向飞跑而去……
几天后就有了“马脸”马老师的“家访”。马老师在珠玑小学及至珠玑公社的范围都是以“严教”闻名的。马老师到来时,除了祖父用鼻子刻意轻微地“哼”一下,走到别处去抽烟,母亲和祖母都抢着给他拖凳子,筛茶,像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