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跟您单独谈谈,”涅赫柳多夫一面说,一面看着打开的房门。门口站着一群孩子,他们的身后站着一个瘦女人,她怀抱着一个头戴用碎布拼缝起来的小圆帽的婴儿,婴儿很孱弱,由于害病而脸色十分苍白,但还是一直笑着。
“有啥好看的,看我来揍你们,把我的拐杖拿来!”老太婆朝站在门口的人喊道,“关上门,听见没有?”
孩子们走了,抱孩子的女人关上了门。
“我心里正琢磨着:是谁上门来了?原来是老爷你啊,我亲爱的,叫人看不够的美男子啊!”老太婆说,“你怎么上这儿来啦,也不嫌弃我们。哎呀,你像金刚钻一样高贵!老爷,你上这儿来坐,就坐在躺柜上吧。”她说着,用围裙擦了擦躺柜。“我还以为是哪个魔鬼找上门来了,想不到是你老爷,我的好东家,我的大恩人,施给我们吃喝的大善人,请宽恕我这个蠢老婆子,我真是瞎了眼啦!”
涅赫柳多夫坐了下来,老太婆站在他面前,右手托着面颊,左手抓住右手尖削的胳膊肘,然后用唱歌般的声音说了起来:“你也见老了,老爷。想当年,你像龙芽草一样漂亮,如今可不一样了!看得出来,你是操劳过度。”
“我到这儿来是想问问你,你还记不记得卡秋莎·玛斯洛娃?”
“是卡捷琳娜吗?怎么会不记得,她是我的外甥女……怎么会不记得,我为了她不知流了多少眼泪。这件事我全知道。老爷,谁在上帝面前没有罪?谁在沙皇面前没有错?年轻人的事嘛,喝了几杯咖啡红茶,就让魔鬼迷住了心窍,魔鬼的力量大着呢。这有什么法子!要是你当初把她抛弃,也就算了,可你赏给她一百卢布。可她干了什么呢?她太糊涂了。要是她听我的话,日子也就能过下去。她虽说是我的外甥女,可是说实话,这姑娘很不正经。后来,我替她找了一个多么好的差使,可是她不听话,骂起主人来。难道我们可以骂东家吗?这下可好,人家把她辞退了。后来,她到一个林务官家里干活,日子也过得去,可是她不想干了。”
“我想打听一下那孩子的下落。她不是在你这儿生了个孩子吗?这孩子现在在哪儿?”
“至于那孩子的事,老爷,我当时仔细考虑过。那时,她病得很厉害,我想她可能不会好了。我按照规矩让孩子受了洗礼,就把他送进育婴堂了。眼看他母亲快死了,何必再让天真的心灵受折磨呢。换了别人,早就扔下孩子不管,不给他吃的,让他自生自灭。可是我想,宁可我费点心,把孩子送到育婴堂去吧。当时,手头还有点钱,这样就把孩子送走了。”
“有登记的号码吗?”
“有的。不过他当时就死了。她说,一送进去就死了。”
“她是谁?”
“就是那个住在斯科罗德诺村的女人。她专干这一行。她叫玛拉尼娅,现在人死了。这女人很聪明,干起活来真利索!有时候人家把孩子送到她那儿,她收下来以后,就养在自己家里,喂他吃。她喂养着,我的好老爷,一边再凑几个,一起送去。等到凑满了三四个,就一起送走。她干起这活挺聪明:一只大摇篮,做得像只双层床,上下两层都可以睡孩子。摇篮上还安了把手。她把四个孩子都放进去,让他们脚对着脚,脑袋和脑袋分开,免得磕磕碰碰,她这么干,一次可以送四个。每张小嘴巴里都塞进一只假奶头。这样,他们就安静地躺着,不会哭了。
“后来怎么样?”
“卡捷琳娜的孩子也是这样送走的,养在她家里大约有两个星期。孩子在她家的时候,就得病了。”
“这孩子长得好看吗?”涅赫柳多夫问。
“这孩子太好看了,找不到比他更好看的孩子了。他长得跟你一模一样,”老太婆眨眨眼睛,补了一句。
“为什么那孩子这样虚弱呢?是不是喂养得不好?”
“这能算喂吗!只是做做样子罢了。当然,又不是自己的孩子。只要把孩子活着送走就行。她说,刚把这孩子送到莫斯科,他就断气了。她还带回来一张证明,一切照章办事。这女人真够聪明的。”
关于他孩子的下落,涅赫柳多夫只能打听到这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