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让他痛苦的是,他第一天去画友会时,为了挽回他在纳夫塔利心目中的形象,故意穿了一件自认为很靓丽的深绿色三件套——毕竟茱莉亚也说过这身配他棕色的头发真是完美无缺。
而当大家在他面前露出惊讶的神情时,他的自信就像一只猫一样,嗖地从门缝窜逃了,无影无踪。
“艾德里安?!”布兰特,那个红头发绿眼睛满脸雀斑的男人扒开人群冲进来,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当时艾德里安拿下帽子挡在胸前说:“我实在是没找到别的衣服穿。”
“你看起来就像那棵枫树一样。”布兰特看着那棵刚抽了嫩芽的枫树笑道。
茱莉亚也笑着说:“诶,你这么一说还真挺像!”
艾德里安只好附和道:“是呀,四月的天气总让人不知道穿什么好。”然后他在人群后面找了个位置坐下,躲起来。茱莉亚和布兰特一伙说笑去了。
那次的画友会他一直沉默地坐在枫树下,没人跟他搭话,让他彻底心灰意冷的是——连纳夫塔利也嫌弃了他:他走过来,浓密的眉毛抬了一抬,扩大的视线在艾德里安的脸上停留了一下,又像被抖落的灰尘一样飘落到地上。
“画好了吗?”他的视线直落在艾德里安的画板上。对于艾德里安没去咖啡馆赴约的事只字未提。
自卑像一座山压着艾德里安。他也死盯着画板说:“……嗯。”
“这个瓶口有点歪了。”纳夫塔利从艾德里安手上拿过笔,他那件旧得退色的米黄色薄衬衫扫过艾德里安的头顶,“你看,这样是不是好一点?”
艾德里安感到纳夫塔利看了看自己,他低眼答道:“哦。”
“这里的阴影应该加深。”
“唔……”
“线条有些乱。”
“我觉得挺好。”艾德里安终于抬头看着画道。
纳夫塔利又看了他一眼,盯着画语气平淡地说:“线头勾得有点严重。”
“我尽力了。”艾德里安皱了皱眉头。
纳夫塔利不再说什么,用手擦了一下画面。
艾德里安这才瞄了一眼纳夫塔利,然而纳夫塔利双唇紧闭,大刀阔斧地修改着艾德里安的画,一会儿,放下笔走人了。
艾德里安继续穿着那件让他出丑的衣服,孤零零地坐在角落里,但再没有画一笔。
这事儿让他记起了三月底纳夫塔利来他家给他画肖像时。他的羞愧一部分来自自己犯傻把信装错了信封(要知道他在给茱莉亚的那封信里可是尽书对纳夫塔利的崇拜和爱慕),另一部分来自自己收藏的那副纳夫塔利的自画像——它没有在它原本该在的地方。不过最让他焦灼懊恼的则是传言中纳夫塔利曾是佩兰夫人情夫一事。
这种恼羞成怒成了破罐子破摔的盲目的嫉妒。他甚至怀疑纳夫塔利和茱莉亚有些什么。
比如那天,天气相当热,花坛里月季的香味都热烘烘的。几人正拿出上周回家绘制的作品来,大家挨个讨论评点。到了茱莉亚临摹的歪歪扭扭的提香《维纳斯》的临摹速写,大家哄笑起来。
纳夫塔利止住大家说:“亲爱的茱莉亚小姐,我认为你们在这个阶段,应该多画一些实物,哪怕是最简单的石膏几何。”茱莉亚红了脸,又被几个朋友推来攘去,只结巴了几下没说出几个字。
纳夫塔利藏在胡须里的善意的微笑,让艾德里安心里充满妒意。它仿佛一簇火苗,瞬间点燃了艾德里安心中挤压的多年来的隐忍、躲藏、顺从与渴望。
纳夫塔利的视线扫过时在他身上多停了一秒,让他下定决心要说话了。
他看向纳夫塔利,像锁线装订的书脊般关节突兀的手的一只蜷缩成了海螺形,另一只紧紧握着凳子的一角。他感觉自己的声带像干枯的落叶,但正在说话的人确实又是他本人,只好选择站到一边冷静观察这另一个自己。他看见自己张开了边界模糊的嘴唇,色彩暗淡,随时都显出忧郁的神情。
他听见这个自己说:“但是天天画鸡蛋不是很容易让大家讨厌绘画吗?如果都是练习,不那么枯燥不是更好吗?”
全场都寂静下来了。纳夫塔利的视线终于只停留在他一人身上。如果是平时纳夫塔利那冷漠的、不屑的(特别是说起 “平民的品味”时,这就像民众对艺术家的偏见一样不多不少,只是刚好反方向)、充满抗争力量的眼神,一定会让艾德里安燃起心满意足的斗志。但那天,纳夫塔利的眼睛只坦然地望着他,神彩仿佛冬季的莱蒙湖。
这眼神并没有在艾德里安身上停留太久,让艾德里安大失所望。然而他转过身再次面向茱莉亚的画后,他又留了半句话的空白。直到场下的寂静将这段空白完全填满,背对着众人的纳夫塔利揉了揉鼻尖,用像被放逐的阿特拉斯那般冷清的语调说:“画画原本就是枯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