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爱,她将选择与汪顾几夜春宵之后放手说再见,从此再无瓜葛。没有了爱,至少还有一些关于爱的回忆,无论是张蕴兮给过的,还是汪顾给过的,她都将好好保存着,一直带在身边,最后,她与它们一起散堆在骨灰盒里,等待几十年后的某天下午,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把她和它们一起当作占地方挡财路的废物,丢进垃圾箱。
如果爱,就要爱出自己那一份,爱出自己爱张蕴兮的那一份,再爱出张蕴兮亏欠汪顾的那一份,完完全全,彻彻底底,没有回头路地去爱,无论什么也无需保留,把生命的残余包括生命的终结也爱进去。那样,回忆便是多余的了,因为根本没有时间去回忆,直到死去的那一刻,爱情都在进行中,仿佛永不终结。
是的。师烨裳知道自己已经由不爱,不想爱,转变为想爱却不敢爱——她从不欺骗自己。只可惜,她所看透的是一个正在欺骗自己的自己。
马路对面,烧腊店的小店员把两大袋饭盒交到汪顾手里,汪顾笑着递钱,然后摇摇手说不用找零了。小店员脸上露出几丝惶恐,但终究因为钱不会进到自己的口袋而没有表现出任何超越职责的感谢,只是礼貌地欢迎汪顾再次光临。
由于不用再偷看师烨裳了,汪顾摘下墨镜,笑嘻嘻地往车边走。师烨裳将脑袋调正,目视前方,倒不是害羞,她只是不习惯与汪顾对视而已。过了一会儿,师烨裳不见汪顾上车,觉得奇怪,便又把头扭向右侧车窗,莫名其妙地看正站在车边,低着头,呼啦呼啦翻袋子的汪顾。
“少给你东西了吗?”师烨裳降下车窗,面上有些不耐烦。她不喜欢等,也极少有人让她等。其实汪顾也不喜欢等,刚才是烧腊没出炉,迫于无奈而已。但现在,她们两个都在等,一个等着看对方变化,一个等着对方心意明朗。
“没。”汪顾并不多话,只专心致志地翻袋子,脸上严肃得快要结出冰来。
又过去大概十几秒,她突然对着袋子笑了起来。弯下腰,抬头,她盯着师烨裳道:“闭眼睛。”师烨裳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只好皱着眉闭起眼睛。“张嘴。”
师烨裳心想眼睛都闭了,再张个嘴也是顺水行舟的事,于是乖乖张开嘴。然后,一个温热的东西被塞进她唇间,进而挺进牙关,触碰到她的舌尖,再慢慢被推到她舌面上。她闭着眼睛不动作,黑暗中,耳边传来汪顾着急跳脚的声音,“笨蛋!嚼啊!叉烧!”她这才闭着眼嚼了起来。
蜜汁叉烧,她第一次吃它的时候,是在香港。香港有无数烧腊店,她已经记不清张蕴兮究竟是站在哪家店的门口把两块叉烧塞进她嘴里,在她嚼到一半时又喂她吃了一颗咖喱鱼蛋,她只记得那年她还是个高中生,每天被张蕴兮牵着东逛西逛,走到哪儿都有人说她们两母女长得不像。张蕴兮一听这话,肯定黑脸,可她却笑得非得捂住肚子才能平复那些因大笑而起的酸痛。回到酒店,她会幸灾乐祸地去哄张蕴兮,张蕴兮瞪着眼睛,咬住下唇,就是不说话。她心疼,想用一个极尽缠绵的深吻融化张蕴兮的郁闷,可每当两人唇齿相接,不用一秒,张蕴兮便会迫不及待地露出真面目,将她年轻的身体按在床上,一次又一次……
后来,她终于想通张蕴兮之所以一生气就会坐到床边的原因,但那时,她已经再没有机会去哄那个鼓着腮帮子坐在床边假装生闷气的张蕴兮了。
“哎哟哟,又哭了啊?快关窗!快关窗!耳朵真尖,那么远的鞭炮声都能听见。”汪顾一拍车门,师烨裳猛睁开眼,恰好看见汪顾拎着两袋烧腊,佝偻着背,急急忙忙从车前绕过的身影。“胆小鬼,爱哭包,”汪顾上了车,第一件事便是升起师烨裳这侧车窗,第二件事才是把烧腊放上窄小的后座,“这下听不到了吧?不怕了吧?不哭了吧?”
汪顾掰转师烨裳的脸,让她看着自己。
师烨裳确实不哭了,但她的眼神空了。汪顾透过她清澈的瞳仁,似乎可以看到她心中深不见底的绝望。以前,汪顾不懂这些,可经过上一个半年,那可怕的几个月,她几乎熟悉了所有相关悲伤的情绪。师烨裳此刻的眼神,正是她曾经在镜子里见过的,自己的眼神。空空如也,视物无物。一对眸珠干涩得黯淡发灰,连持续不断的泪水也无法滋润它,所以才不哭了。
“又想她了?”汪顾捧着师烨裳的脸,轻声问。师烨裳眨眨眼,眼眶中的小世界一瞬恢复清明,点一点头,她看着汪顾沉默不语,只继续去嚼嘴里那块已经被她含得失了味道的叉烧。汪顾叹口气,于心不忍地在她隐隐鼓动的脸颊上亲了一下,将唇贴到她耳边,小声却坚定道:“不要绝望,她派我来守着你,如果你愿意,完全可以把我当成她,因为我本来就是她的延续。”
“真的吗?”师烨裳扯动嘴角,露出一个矛盾至极的微笑。
汪顾盯着她看了半晌,终于苦笑一声,垂下头去,“不是。”
没想到,在这之后,师烨裳会拍拍她的肩,绝无仅有地“牵”了她的手。虽然只是轻轻地盖住而已,但汪顾兴奋过度地认为是牵,那就是牵吧。
“幸好不是。如果是,咱们就完了。”
汪顾猛抬起头,对上师烨裳的笑脸。这是汪顾第一次听见师烨裳说“咱们”,她从她脸上看见一种堪称“深感安慰”的表情,她难得一次对她笑出了真心。追求自我肯定的人性本能逼迫汪顾傻傻地开口追问:“你是不是怕伤害我?是不是……还有一点点喜欢我?”
师烨裳的肩膀抖了一下。随后她用平静的语调正面回答了汪顾的问题,“是,都是。”
汪顾心里一阵狂喜,反握住师烨裳冰凉的手,发表总结陈词般道:“我发现你每次为我亲妈伤感之后就会变得十分坦白,坦白到一点儿也不像你的地步。”
“怎么?我在你印象里,一向是个满嘴谎话的人吗?”师烨裳歪着头,笑笑反问。其实她也知道汪顾说得没错。只有在想念张蕴兮的时候,只有在那些数不尽的“追悔莫及”散去后,她才会想起“珍惜眼前人”,而不是任由自己在混乱的思绪中将她们推开。
汪顾倒是从不认为师烨裳会对她说谎。在她印象里,师烨裳永远不做没必要的事。一个谎需用百个谎来圆,师烨裳这种聪明到无可救药的人一旦说谎,便意味着阴谋,而如果师烨裳对她汪顾有阴谋,那她真应该放串三千万头的鞭炮来庆祝!哦,不不不,不能,鞭炮会把阴谋家吓得泪奔,还是改放烟花庆祝吧!……放个烟花总不会让某人内牛满面吧?
汪顾想着想着,又开始径自眉飞色舞地演变脸,一会儿沉思,一会儿郁闷,一会儿欣喜,一会儿狂喜……师烨裳忆起那幅“水浒群英脸谱图”,也不等她答案了,自顾自地捂住肚子,窝在座位上笑得浑身发抖——拜汪氏魔法所赐。
“你是妖怪啊妖怪!哭一阵笑一阵的!”汪顾不知自己失态,还道是师烨裳故意拿她取乐,小小的火气蹭地上头,一向不敢当师烨裳面提及的“妖怪”二字手拉手,跳出口。三秒之后,师烨裳捂着嘴,眯着笑出泪的眼睛,在笑的间隙,偷一口气,极力端出威胁的口吻,“小飞象,你叫我什么?”
192——容——
汪露为了逃那顿冰激凌和蛋糕的账单,找了个拙劣的借口,提前开溜了,汪顾准备在晚饭桌堵她,用那张高额发票吓死她。
从烧腊店返回汪家,途中会路过一所市立儿童福利院,它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