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斐闻言却只道:“我不过是设身处地,以那乡绅的身份做派来算一算要花多少银钱摆平刘老汉夫妇罢了!”顿了顿,又道,“他当然不惧刘老汉夫妇这等只消给钱就能随时撤状的人告官了,无他,不过是清楚自己这些年驯化的结果颇有成效罢了。这般先不肯给钱后再放软语气的态势,比起直接给钱还能再便宜个几两银子。那等商户谈生意买卖便是这等做派,一开始万不能太好说话了,不然之后便叫不上价了。”
林斐说这些话时的语气是平静的,并未带任何褒贬之意,可不知为何,却叫长安府尹同小吏二人听了只觉得背后一阵发寒。
沉默了半晌之后,长安府尹再次开口了:“所以,由本府来开口,也能叫刘老汉夫妇多拿到些银两。”他道,“所谓案子,本就是一个告,一个被告。告官的刘老汉想要的是银钱,本官助他拿到银钱;那厢的童老爷这般‘会做人’,本官自会用头顶乌纱教他‘会做人’。以本府这张在长安地界尚有几分薄面的脸出面,敲打那童老爷不再放肆。如此也算皆大欢喜了!”长安府尹说道,“本官敢保证,那刘老汉夫妇收了钱定还会磕头向本府道谢,多谢本府出面为他二人拿钱呢!”
“如此听来确实是皆大欢喜了。”林斐听到这里,点头应和了一声,而后却是瞥了眼长安府尹,继续说道,“可林某若是没弄错的话,只解决案中之事的衙门是我大理寺,并非京兆府衙。京兆府衙的职责是做好长安父母官,这其中自也包括治理长安边界处如刘家村这等病入膏肓的村子。至于解决案子之事,只消解决告官之人的麻烦之事是我大理寺该做的事。”
听到林斐再一次旧事重提,长安府尹也有些无奈。若说这位不懂人情世故吧,看他方才提事一针见血,那压价之举张口就来,明显是懂的。可正是因为懂,他这般一次又一次,不依不饶的提及才更让他不解。
明明可以这般圆滑的处理人情世故,却又为何偏要这般较真?做这等吃力不讨好之事?
“既林少卿想插手,那这案子便转交大理寺好了。”长安府尹想了想,说道。
既这位神童执意如此,他自也乐得脱手求个清净,左右这浑浊世间看久了,也早习惯了。
原以为自己这般一说,那厢的林斐会顺水推舟来着,却不想林斐闻言,只是摇了摇头,道:“这村子里的事尚且不到能移交我大理寺的时候,林某自是不能随意插手!”说到这里,不等长安府尹说话,他便再次开口,“这不合规矩!”
好一句“不合规矩!”
这一句“不合规矩”成功将长安府尹堵了回去,他看向林斐,坦言:“林少卿,本府要解决告官之人的麻烦,替那两人多讨些银钱,你不满意;本府见你不满意,又想着不如将案子交由你大理寺好了,你又不满意。敢问林少卿,你到底要如何?”
“不如何。”林斐说着,看向那厢面露不悦之色的长安府尹,说道,“在下也不是想教大人做事,只是提醒大人此事不会就这般了了。”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半晌之后,摇头道,“大人还是太天真了!”
一句“太天真了!”听的长安府尹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下意识的捋了捋自己蓄起的两撇长须,复又看向那厢不曾蓄须的林斐,说道:“有道是‘嘴上无毛,办事不牢!’本府如今五十上下了,林少卿还是头一个说本府天真之人!本府倒要问问林少卿,本府如此做事哪里天真了?”
对长安府尹的质问,林斐只笑了笑,反问长安府尹:“大人可还记得我相中的娘子说过的‘裱糊匠’三个字?”他说着,指向乡绅家外的刘家村,说道,“大人清楚这刘家村骨子里分明已病入膏肓了,却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岂不正如‘裱糊匠’一般在那里粉饰太平?”
“林少卿说本府这为刘老汉夫妇掏钱之举乃粉饰太平,本府认。”长安府尹闻言,倒也不避,挺直了腰背,坦言,“可这索要银钱之事正是刘老汉夫妇二人想要的,他们所求的便是银钱,并非公道,本府让他们求仁得仁,为他们讨了银钱,他二人满意,不就成了?”
“大人是通悉世故的聪明人,并非那等糊涂官。当知晓这刘老汉夫妇二人所谓的满意是在童姓乡绅多年的驯化之下,被驯化的容易满足了而已。”林斐说道,“若是这两人这些年过的吃穿不愁,这童姓乡绅不论给多少钱,这二人也是不可能满意的。”
“这些事情本府都知晓。”长安府尹瞥了眼林斐,说道,“可事实摆在眼前,这刘家村病的不止有村子,还有这村子里的村民。这童姓乡绅吊的一手好萝卜,已维持数十年不倒了,这村子里的村民也早已习惯了。如此……即便是这刘家村已病入膏肓,如同半只脚踏进棺材里了,可到底也只有半只脚而已。它一直这般半死不活的在这一亩三分地上待着,村民们亦自发维护,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本府又能如何?”他看向林斐,心中越发不满,忍不住开口质问了起来,“林少卿,既为同僚,你又要本府如何拆散这刘家村的村民与乡绅之间,你情我愿的太平情形?”
这话便说的有些重了。
面对长安府尹隐隐已有发怒迹象的一张脸,林斐并不意外,他看向面前的长安府尹,下一刻,开口说出的话却如同一盆冷水般兜头自长安府尹头顶浇下,瞬间扑灭了他隐隐已然升起的怒火。
“不是林某要大人如何,而是……”林斐说着,随手拿起博古架上一只铜铸的马车摆件,说道,“这童姓乡绅手中数十年不倒的萝卜要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