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海滩上看不见一个人影,哪儿有修车的地方?金成陷入了左右为难的窘境。虽然他家距离海滩只有几十里地,但那儿家家户户做饭的炊草却奇缺,当地人每年都要去海滩刈草,不少人还靠卖草为生。这可是一桩重体力活,人累死累活不说,要命的是还必须通过农场设立的卡口。大海每年向东方推移,每年要给平原涨出一块新草滩,三五年后茅草又长得繁茂森森。早先临海的农场,如今已被一条新的海堤所阻隔,农场,成了农民来去海滩的必经之路,这围绕茅草芦柴的纠纷也就经年不断,有一年甚至惊动了中央。农场设卡口不让通行,要扣下经过的草车。农民吃了亏要报复,大骂农场唆使劳改犯殴打贫下中农,是阶级报复。农场则抱怨农民偷他们的草。经过多次协商,数量多的草车不受影响,而走单的可就吃苦头了:兜中的草全部扣下。不过若要说句公道话,十有八九是农民专偷农场的草。金成可就犯难了,天地良心,他刈的全是海滩上的草,可草上又没字,谁能证明他的清白?
小文要帮他看草,让他好找地方修车,金成拒绝了。他实在不想让一个素昧平生的姑娘为他的事着急,他决定绕开六支河卡口经过夏家墩回去。
这真是一场毅力和力量的考验。一条废弃的河道,刚下过雨,河床上的小径泥泞不堪,不少地方还汪着一摊摊积水,瘪气的轮胎直接撞击着崎岖不平的路面,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比平时多几倍的力气。地上铺着厚厚一层满含积水的残枝败叶,脚踏上去便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穿过废河道,从一片草地中弯过去,前边的岔道口就能奔向夏家墩方向。
“终于能绕过去了。”金成刚松一口气,突然,他看见前边道口坐着一个人,松弛的神经立刻僵凝,仿佛小鬼看见了阎王:陈麻子,怎么会是他?
被称为“陈麻子”的人五十多岁,干瘪的脑袋,干瘪的身躯,面孔上隐着淡淡几个白麻子,走近了才能看清。下海刈草的人都怕遇到陈麻子,当地人有个说法,叫“陈麻子看草无路可逃”。此时陈麻子正一动不动地端坐在道口的一块草皮上,笑眯眯地瞅着远远走来的金成,那神情就仿佛专等猎物落进陷阱的老狼。金成头皮发麻,心里直发怵,他已没有退路,只有硬着头皮往前闯。
金成佯装没有看见陈麻子,只管自己走路。“站住!”陈麻子的声音并不高,金成只感到炸雷在头顶上响起。
“老规矩,走人,草留下。”
“为什么?”
“不为什么,这是规矩。”老头儿仍然不紧不慢地说道。
“你讲不讲理,不是你场里的草,凭什么要扣下?”
“这个理没法子讲,谁叫你从这儿经过?”老头儿悠悠地说着,身子仍然没有动一下。
“我若不给呢?”
“那恐怕由不得你了。”
金成暴怒得像一头发狂的雄狮,恨不得把眼前这个可恶的麻子一刀给捅了。陈麻子仍然笑眯眯的样子,他用欣赏的目光打量着发怒的金成,就仿佛老虎在恣意玩弄掌中的猎物。“谈个交易怎么样?”想不到陈麻子先开了口,“你的胎跑气了,我给你补胎,你把草留下。”金成断然拒绝了他的提议。
“年轻人,我反正没有事,你可耗不起这辰光。”狡猾的陈麻子瞅准了金成的“软肋”,狠狠地补了一句。
看不出陈麻子倒是修自行车的行家,不一会儿,破了洞的轮胎就被补好了。
“年轻人,你的外胎也该换了?”陈麻子一边收拾工具,仿佛不经意地又补了一句,“你出外刈草,还有时间看书?”
第一部分 第一章(3)
金成开始一愣,想起一定是补胎时老家伙看见了他塞在草兜里的书。陈麻子鬼精,不声不响地走上前,抽出书看了看封面,点了点头:“《茶花女》是本好书,可惜也被禁了。”这时,对面白花花的盐碱地上,火红的盐蒿丛里,一条大嗓门甩了过来:“陈麻子,快来装车。”陈麻子什么也没有讲,就沿着机耕田里的小径匆匆走了,就像出现时那样突然。
金成一下倒被弄蒙了,一切都像在梦中,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金成再次碰到陈麻子,已是第三天的上午。拐过六支河桥头时,金成的自行车前轮胎突然又瘪了。“真见鬼了,到了陈麻子的地盘就爆胎。”他想去找陈麻子住的简易窝棚,橼柱就地取材,堤旁的刺槐树削去枝丫,用绳子绑扎一下,顶上苫满了茅草。茅棚顺着大堤的走势,盖成当地人常住的那种顶头式,前边一间放满了各式杂物,地上堆满了刚从地里刨出来的山芋。靠门的墙脚支着一口用草垡头垒成的土灶,后边的房间里睡人。靠西的柴壁上开了一个小窗,棚里并不显得昏暗沉闷。金成刚跨进门,一眼就瞅见靠窗的小台旁坐着一个人。
“小文!”金成高兴地叫了起来。
小文冲她点点头,脸上的神色有些不高兴。“怎么啦,谁惹你不开心了?”虽然才见过一次面,金成觉得已像老朋友了。“都什么年代了,还让读这些书?”小文嘟哝着,随手把台子上的书往旁边推了推。金成已经明白小文就是陈麻子的女儿,他叹一口气,这个世界真小,小文怎么会是陈麻子的女儿呢?前天的那只黍饼,简直就是救命饼,现在想起来还心存感激。可那个凶神恶煞的陈麻子……他真不愿意想下去了。
小文读的是一本初中英语,金成问她懂不懂,她老实地摇了摇头:“早就停课闹革命了,谁还读这种书?再说,书读多了又有什么用,像我爸,一肚子锦绣学问,到头来还不是发配到荒草滩上劳改?”
“你放屁。”小文话音刚落,门外炸雷似的一声响,陈麻子不知什么时候闯了进来。只见他麻脸紫涨,双目含威,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小文早就吓得蜷缩在桌旁不敢吭声。
金成觉得应该帮着小文讲几句话了,劝道:“大叔,小文讲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满腹文章,不能充饥,现时斯文扫地的年代,谁还愿意做读书人?”听了金成的话,奇怪的是陈麻子只是直直地盯视着金成,一句话也没有说,仿佛蔫霜的秋瓜,低垂着脑袋,然后径自向河堤下走去。
一场争吵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停止了。小文感激地对金成说:“幸亏有你在,要不我爸不把我揍扁那才怪呢。”
秋天的海滩是一年中最美丽的。不知名的野花把草原打扮得分外妖娆,雪白的芦花雪片似的乱飞,白茫茫的盐碱地上,一簇簇盐蒿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烧红了半个海滩。野黄牛早已绝迹,丹顶鹤(当地人俗称风鹤)在草丛中“咯咯”乱叫,看见有人临近就慌忙逃开,鲜红的鹤冠在秋日的阳光下分外醒目。芦花白,茅草黄,煮盐割蒿跑海忙。这就是黄海滩上特有的景象。
脱离了陈麻子的管束,小文快活得像挣脱笼头的小羊,只管在蒿丛中乱跑,带来的英语书早就扔在一边。金成说:“你不读书,你爸又要骂你了。”小文说:“管他呢,我爸就是烦,别人家的书早就烧光了,他也不知从哪儿找来了这本破书,一个劲地叫我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