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房子共四间父亲腾出西边两房子做了我的教室,东边的两间是我、姐、弟和父母五人的家,教室兼作我和弟的卧室,没有刮风下雨的威胁,不用跑路,睁开眼,跳下床就算在学校 了,不过让人孤单的是我没有同学,这种情况延续了好几天。
第一天,父亲挂了一块不到一平米的小黑木板在墙上,说:“这是黑板。”我坐在一块粗糙的长条木板做的课桌旁边,对严肃的父亲认真的点了一下头,我的启蒙教育开始了。叔叔当时站在旁边,我已经忘了他的具体表情。父亲为我布置下作业,就留下我,和叔叔一起到东屋说话去了,我兴奋地摊开书,开始第一堂自习。
再给我留下记忆的是,第三天,我们村里一个跟父亲要好的邻居送来了他的儿子,要做我的第一个同学。他叫陆桥,他很胆小,是个胆小鬼。当陆桥被父亲牵来的时候,显得很无奈。他屁股还没坐稳当,他父亲就高声大噪地数落他的罪状:他是个笨蛋,固执,从来不听话。总之极为不屑地否定了他是个好孩子这个事实。陆桥木然地听着,我偷眼瞟他,他却只是木头似的坐着。听到他父亲的评论,我对陆桥也不屑不起来,老鸹落到猪身上,显然我已忘了,我也同样糟糕,大家都不怎么样。果然,父亲接过话茬说起了我那令人难忘的成绩:小暮也是个白搭的货,语文和数学一个2分一个0蛋。父亲还说他很失望,对我无可奈何。我十分尴尬,忙收起来看陆桥的那种眼神,低下了头。
我之所以记得这些细碎琐事,实在因为无法忘记那种被当众奚落的尴尬。家长对列举孩子的罪状,往往乐不知疲,其言语里的讥讽让人恼怒,我讨厌死了这种看不起人的语气,为此我和父亲发生了无数次的冲突,并且决不示弱,因此也吃尽了苦头,父亲在对待我的抗议上是很粗暴的,他没有对我分析过道理,至少在我记忆里,他几乎没有用过间接的方式,表示他对我的看法,我当时怕并讨厌父亲。我不是父亲的对手,没有人来维护我的尊严,我自己也不能,这是我的感觉,等我大了我对父亲表示过我当时对父亲的不满,父亲很无奈地沉默了好久,他说他的教育方式的确很不好。看着父亲的鬓角的悄生的白发,我心里也涌出无限的感慨,对父亲的讨厌早就都已消失了。可是当初父亲所有对与错的教育手法都无可选择地塑造了我的性格,并且要永远地影响我,不能完全否定父亲的教育方式,但的确很拙劣。
当前这个喋喋不休地无情伤害着儿子的父亲,正毫不留情地打击着孩子的自尊心,这是个社会病,农村孩子的这块精神领地内受了太多的伤害,他们不能容忍别人的轻视,在维护自己的尊严方面,等他们长大后常常几乎是病态的,我也是这样的 ,在损害和被侮辱中长大,也学会了侮辱和损害别人。一把刀贯穿心头。
那位一点都不可爱的父亲结束了喋喋不休的长篇大论,我父亲——我从来没有叫过父亲老师——笑着把他送走了。
开始讲课,老爸在前面拿着根棍子,啪啪敲了两下黑板,说:看着黑板,跟我念a——o——e——。我和陆桥张大嘴扯着嗓子喊:a——o——e——
很好,继续,i——u——!
i——u————大嘴巴的孩子,声音清脆,两个豆子开始被种植在泥土里,浇水,施肥,喷农药,小豆子一点一点长大,发芽,开花啦!
声音越来越遥远,时光如流水,一晃好几年就这样过去了,父亲教课特别认真,要求也极为严格,字不但要写得漂亮正确,而且要理解它的意思,会默写。我们几遍几十遍地写、背,直到他满意。在这里我要感激我的父亲,他几乎是过多地付出了对孩子的关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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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断代史 4
我曾多次问父亲,你为什么办学呢?为什么非要亲自教我?父亲也给我说过多次,但我始终都没有理解他的用心。要了解父亲我需要的不单单是时间,而且还需要亲自成为父亲,我要达到这个程度,还有很长一段距离要走。
我揣摩着这两个字:父亲,父亲,父亲——到底都蕴含着什么呢?!
父亲放弃了很多发展自己的机会,办学时他正做生意,从鹤壁煤矿贩煤,也在家收购粮食,等等之类,什么活儿都干,折腾好几年,小有成就。从那时起,我们家已经比别人家富有了。
父亲之所以要挣钱,据他说,开始时是因为姐姐。当时姐姐只有四岁,我二岁,一天晚上,姐姐看到别人家有灯明,便哭着闹着要点灯。姐姐是家中的老大,她很任性,几乎没有人可以拂逆她的意志。父亲说当时穷得太历害了,没有油来点灯,更别说有电了,一到晚上,就只好瞎着。父亲是个要强的人,他从女儿的哭声里感到了贫困的悲哀,于是决定弄些钱回来,最少也要能买些柴油回来,父亲选择了去鹤壁煤矿拉煤。(拉煤,具有淘金式的悲壮色彩,当时的青壮年人,大多选择了这种赚钱方式,一人一辆木架车,从鹤壁拉一车煤回家,来回有五百多里路。煤除了自己烧,还可以卖点儿,我能想像出年轻的父亲是怎样灰头土脸地伸着脖子,拖着几千重的板车,他瘦弱的身体上 如何的暴出青筋来,混浊的汗水如何的掺和着泥灰黏着破旧的衣服贴在身上。)
有一次父亲动情地讲了他一次难忘的经历,那天黄昏他拉着煤路过铁道时,他的车子被卡在了铁轨里,通行的人都已经走远,他一个人急得满头大汗,死活也拖不出来,这是他听加了火车的汽笛声——他拼了命,猛地一挣,砰,连人带车一起栽了下去,下面是一个堆满碎石子的沟子,父亲的手抢在了石子上,他知道他的手废了!
在漆黑的夜里伴随着钻心的疼痛如何摸索路的?我不知道,父亲也不说。
父亲是要强的,父子二十年他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提到过他的一点点伤痛,这一点儿,我深深敬爱我的父亲,我爱我的父亲,爱这位固执的,一气就狂暴地揍我的父亲。我是父亲的希望,是父亲的寄托,是父亲的哀和愁。他不耐烦我的淘气和心不在焉,我让他失望了,这一点儿上,我永远保持对父亲的忏悔——对不起。我写不下去了,我哭了(这些虽然渺小,别人无所谓的小事,对我们父子却无比的重要,我们活的不成功,可是这是我心灵中最珍贵的财富),泪从我眼中流下来,流过我的脸颊滴在写的稿子上,这也是啊,我流着父子两代的希望的泪……
母亲接过话头说我老爸到家时,天已是下午了,他走了二天一夜的路,到家后,父亲的狼狈样子把她吓了一跳,接着便看到了父亲那血肉模糊的套着手套的手。手整个肿着,手套摘不下来了,当母亲抖着手用剪子剪开手套时,发现父亲的手指全烂了。
故事讲完了,我们全家陷入沉默,我抵着头抠手指头,姐姐泪流满面。
“爹,是为了给我买柴油吗?”姐小声的问。这一句,让我记了很多年。一个人为了另一个人,必须过某种生活,这就是责任。
当故事还在我们脑中盘旋时,月亮已悄悄爬上了枝头,月光如霜。我很伤心,真的,那时我还不到10岁吧。
之所以要讲这么一个故事,是因为我父亲这一辈人都受着同样的艰难,这是他们生命的记忆,只是他们没有说出来。好像大家都受着同样的罪,便不值得一提似的,正因为大家都一个样子因此他们反而说不出这些沉重,既然做了农民也觉的没有说的必要,也便没了说的地方。但这些经历,他们那辈人都有过,或这样或那样,或更悲惨,或幸运一点,他们那代人受了太多的苦,太多的摧残……生活法则,对他们更荒唐一点儿,这比爷爷那一辈人更不近情理一些,因为他们是被连累的。
兵灾祸年的时代使爷爷一代的人苦于奔命,可是三年困难时期的苦难,大跃进运动,及*,这些极不正常的社会时期接连喧嚣的时候,父亲一代人正值年少,他们还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心灵,就那样不可避免地被灼伤了,父亲们也只好带着那些时代太多的烙印,面朝黄土,神色僵硬,看不出诚恳和快乐,总之是被扭曲了,对任何人和事都充满了戒备,不信任,嘿嘿,这是比伤害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