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劲。”米勒说。三个人挤着一起上了楼梯,查理·霍格走在他们中间。“感觉很奇怪。”
他们的房间紧挨着,就在楼梯旁边。安德鲁斯钥匙上的号码是十七号。米勒和查理·霍格刚要进房间,安德鲁斯说:“如果我先收拾好了,我出去一下,四下转转。”
米勒点点头,推着查理·霍格进了房间。
安德鲁斯在锁孔里转动钥匙,推开门,房间长时间没人住,一股霉味扑面而来。他半开着门,走到平纹细布遮着的窗户前,木框架内布满灰尘。他把框架从窗户上卸下来,地上放着一扇木头做的挡雨百叶窗,看上去好久没用来挡雨了,他就把框架放在上面。一阵温暖的微风吹过房间。
房间里一张绳子结成的床,上面铺着垫子,床很窄。安德鲁斯卷起垫子,坐在光秃秃的床上。他笨手笨脚地解开代替原来鞋带的野牛皮带子,鞋底已经磨薄了,鞋面的皮也开了口子。他拿起一只鞋子,盯着看了好一会儿,他好奇地扯了扯鞋帮,鞋帮像纸一样裂开了。他迅速脱掉其他衣服,把它们堆在床旁边。他解开满是污渍、皱巴巴、用来装钱的腰带,丢在床垫上。他赤裸着身子,从床上站了起来,站在房子中央从窗户射进来的琥珀色光线下。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赤条条的身体,身体灰白,脏兮兮的,像是鱼腹的下半部分。他用手指搓了搓光滑无毛的肚子,一条细长的泥灰从皮肤上脱落下来,显示下面有更多的泥灰。他抖动了一下,然后朝窗户旁边脸盆架走去。他从架子上拿了一条脏毛巾,抖了抖,围在腰上。他回到窗前,坐了下来,等那老头把浴盆和热水拿上楼来。
那老头喘着粗气,很快拿着两只浴盆上来了,把一只盆放在米勒和查理·霍格的房间里,另一只放在安德鲁斯的房间里。
老头把盆拖到地板中间,好奇地看了看依然坐在床上的安德鲁斯。
“天哪,”他说,“你们这帮人身上有股臭味,你们多久没有洗澡了?”
安德鲁斯想了一会儿,“至少去年8月以来就一直没怎么洗澡。”
“你们去哪儿了?”
“科罗拉多山区。”
“哦,找矿?”
“打猎。”
“猎捕什么?”
安德鲁斯惊讶而又不耐烦地看了看他,说道:“野牛。”
“野牛,”老头说道,一边微微点着头,“我想我曾经听说那边有野牛。”
安德鲁斯没有搭话。过了一会儿,老头叹了口气,向门口退去,“几分钟,水就热了。如果还要什么,跟我说一声就行了。”
安德鲁斯指着床边地板上一堆衣服,“你可以把这些衣服带出去,给我弄一些新衣服来。”
老头捡起衣服,一只手提着,离自己身体远远的。安德鲁斯从装钱的腰带里拿出一张钞票,放在老头另一只手上。
“这些旧衣服怎么办?”老头问道,轻轻抖了一下衣服。
“烧掉。”安德鲁斯说。
“烧掉,”老头重复一遍,“成衣店里你有没有特别需要的衣服。”
“干净的就行。”安德鲁斯说。
老头呵呵笑着走出了房间。安德鲁斯躺在床上,一直等到老头拎着两桶水回来。他看着老头把水倒进浴盆里。他从衣服的口袋里拿出一把刮胡刀,一把剪刀和一大块肥皂。
“刮胡刀是新买的,”他说道,“但剪刀是我自己的。我马上把你的衣服拿上来。”
“谢谢,”安德鲁斯说,“最好再给我弄些热水。”
老头点点头,“我想这些水是洗不干净你的。我已经又开始烧了。”
老头离开房间后,安德鲁斯又等了一会儿。然后他拿着肥皂,走进温热的水里,蹲了下去。他把水泼在上半身,然后使劲儿擦着肥皂,欣喜地看着泥灰一长条一长条地在粗糙的肥皂下面脱落下来。他身上虫子咬的伤口还没有愈合,强刺激性的肥皂擦上去阵阵刺痛,但他还是尽量把肥皂往皮肤里面擦,并且用手指在身上抓来抓去,身上留下一条条纵横交错的红色印痕。他往胡子和头上擦肥皂,看着黑色的水流淌进浴盆里。他清洗过后,身上的臭味从水里冒了出来,他不得不捂住鼻子。
当老头提着干净的热水走进房间时,安德鲁斯光着身子,灰色的水滴在光光的地板上。他帮老头把浴盆拖到打开的窗口。他们把水倒在下面的人行道上。水泼在街道上,立刻被泥土吸走了。
“哇,”老头说,“水的威力可真不小。”在他们倒水前,他已经把衣服拿上来,扔在床上,现在他指着衣服说,“希望衣服合身,大小跟你扔掉的衣服是最接近的。”
“穿起来会合身的。”安德鲁斯说。
他更加惬意地泡在浴盆里,并且在自己身上堆起了许多泡沫,看着泡沫在水面上漂来漂去。最后他走出浴盆,用毛巾把身上擦干,惊讶地看着自己白皙的皮肤。他拍打自己的身体,看着红色的条痕出现在皮肤上。然后他朝脸盆走去,老头刚才把刮胡刀和剪刀放在那儿了。他抬起眼睛,看着歪斜地挂在脸盆上方的镜子。
虽然下山后穿越草原的路上,他在他们饮水的池塘和溪水边模模糊糊地看到过自己的脸,虽然他已经习惯了脸上的胡子拉碴和手触摸它们及蓬乱长发的感觉,但镜中看到的自己还是让他大吃一惊。他的胡子因刚洗完澡还没有干,像一团团浅棕色粗线乱糟糟地缠在脸的下半部分,因此他看到自己的脸像是戴了一副面具,看上去像是其他人的脸。脸的上半部分呈棕色,比他的胡须或头发还要黑,但没有血色,经过风吹雪打、日晒雨淋,他的脸变硬了。他所看到的部位没有一点儿表情,也没有一点儿特征。头发长得盖住了耳朵,几乎触到肩膀。他盯着自己看了很长时间,头转过来转过去,然后他从桌上拿起剪刀,开始剪掉自己的胡子。
剪刀不快,他举在手上的几缕胡子从剪刀刀刃上滑掉了,因此他不得不把剪刀的刀刃向脸这边侧过来,半剪半削硬硬的胡子。当他把络腮胡须剪短到跟短发差不多长的时候,他用刚才洗澡的黄色肥皂水洗过自己的脸,然后用刮胡刀在脸上缓慢地刮起来。刮完后,他洗掉脸上的肥皂水,又在镜子里瞧了瞧自己。原来留络腮胡子的部位,现在一片惨白,在棕色前额和脸颊的衬托下令人瞠目。他活动了一下脸上的肌肉,咧嘴假装笑了一下,用食指和拇指捏了一把下巴上的皮肤。皮肤麻木僵硬。他的整个脸变小了,并且从乱蓬蓬的头发里看着自己。他又拿起剪刀,开始剪掉耷拉在脸四周像粗绳一样的头发。
过了几分钟,他退后离镜子远一点,审视自己的杰作。他的头发剪得长短不一,十分难看,但看上去不再像孩子一样了。他把落在桌上的一缕缕头发拢到一起,握在手里,然后从窗户上丢了下去。头发在空中飘散开来,缓缓地朝地上飘落,在昏黄阳光的照耀下发出微光,落到人行道和地上不见了。
老头给他买的衣服粗糙,不合身。衣服虽然粗糙,但很干净,这给他增添了活力,有了一种雅致的感觉,这种感觉已经好几个月没有了。黑色的裤子是细平布做的,有一条清晰的折缝,他把裤腿卷到硬邦邦的新皮鞋上,解开沉沉的蓝色衬衫上面的纽扣。他走出房间,在米勒和查理·霍格房门前的走廊上停了下来,听到里面传来泼水的声音。他走下楼梯,穿过大厅,站在旅馆外面的木头人行道上。傍晚时分,热浪滚滚,一片寂静。
由长短不一的废木料拼成的人行道经过一冬天已经弯曲,许多木头在横着的两端向上翘起,因此安德鲁斯穿着新鞋走路的时候得特别小心。他上下看了看街道。旅馆的左边,也就是小镇的东面,一大片寸草不生硬实的泥地在黄昏的阳光下闪着亮光。安德鲁斯想了一会儿,记起这地点原来有一个大的军营帐篷,是乔·朗理发店的所在地。安德鲁斯转身,悠闲地经过旅馆,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他走过一个半裸的窑洞,被遗弃的窑洞坍塌下来。他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向前走,一直走到马车行。在黄昏的马房里,把他们带进屠夫十字镇的那两匹马正在食槽前大声地慢慢咀嚼着。他刚想走进马房,但停住了。他缓慢转过身,回头朝旅馆走去。到了旅馆,他倚在门框上,一边审视着眼前的屠夫十字镇,一边等米勒和查理·霍格下来,好一起走。
太阳西沉,弥漫开来的巨大光亮照着屠夫十字镇上空的灰雾,使得屠夫十字镇房屋的轮廓显得柔和起来,这时米勒和查理·霍格走出旅馆,和在人行道上等着的安德鲁斯会合在一起。米勒脸上的黑胡须刮光了,在魁梧的肩膀上看上去既白又大,安德鲁斯不无吃惊地看着他。除了衣服破破烂烂满是污垢以外,他看上去差不多和几个月前安德鲁斯在杰克逊酒吧第一次走到他跟前的时候一模一样。但是查理·霍格的变化异常大。他的络腮胡子已经用剪刀剪得不能再短了,但很显然米勒没敢用刮胡刀给他剃胡茬。查理·霍格的脸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