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一直在怀疑……
风从窗外吹进,被汗水濡湿的衣服传来阵阵寒意,卢神医深吸口气,压下心头莫名的悸动,挺直了身子,语气铿然地答道:“在下当时察看过她的脉搏和瞳孔,身体上的反应绝骗不了人,就算她假装,也断不能装得如此逼真。因此在下以三十年的医术和项上人头担保,月儿姑娘的的确确失忆了,请王爷尽管放心!”
欧阳逍盯着他看了半晌,见他一脸笃定,不觉信了大半。心里也不知是喜是忧,本来担心她装失忆骗自己,可一旦弄清她真的失忆,心底却又有了些许失落。
卢神医看了看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道:“王爷不用太过忧心,只要小心照料,按时服药,不要刺激她,月儿姑娘总有一天会痊愈的。”
“总有一天?哪一天?”欧阳逍神情怅然,“一年?十年?二十年?还是……永远?”
卢神医不敢回答,只是磕头不已。
欧阳逍无力地摆了摆手:“你且退下吧,本王知道你已尽力,此事非人力所能挽回,只能听天由命了。”
卢神医离开后,欧阳逍走到最后一排书架前,从暗格中取出一个紫檀木盒子,拿着走到窗前,慢慢打开了盒盖。
明月高悬于空,泻下一泓如水的清辉,照亮了盒中的两颗药丸。
一颗是黑色,黑得就像深漠的夜空,似要将人无情地吞噬。
另一颗却是红色,鲜艳得如同情人唇上的一点胭脂,带着一丝邪恶的诱惑。
他先拿起那颗黑色药丸,对着月光入神地看着,神情一时沉痛一时迷惘,仿佛又看到当日她逼自己服下此药的情形。
——“如果一个人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虫蚁在身上爬动,啃噬、嘶咬每一寸肌肤,咬穿五脏六腑,并且亲眼看到自己的身体正慢慢腐烂,肌肉一块一块掉下,化成一滩尸水,白骨一点一点露出,变成一具骷髅。整个过程中所有的恶心、痛苦、恐惧、绝望……他都能清清楚楚地体验到,偏偏一根手指也动不了,就像一具有意识的尸体,那他会如何?”
——“会生不如死!世上竟有这般可怕的毒药!”
——“可怕的不是毒药,而是人心。毒药再厉害,药性也是固定的,人心却易变难测。我可以掌控毒药,却未必能掌控人心。要让我相信一个人,还不如相信‘噬尸’!”
——“服下此药,毒性每月发作一次,若无解药,三月后,全身溃烂而死!”
当日,自己为了取信于她,服下了“噬尸”,毒发时感受到的痛苦折磨,是此生再也不愿回想的噩梦。然而他终究是赢了,赢得了她的信任,赢取了她的芳心,也赢得了解药。
真的赢了吗?
失去的似乎更多!
他的目光移向那颗红色药丸,血一般的颜色刺得他眼中一痛,闭上眼,她凄厉的声音又开始在耳边回荡……
——“若我偏要选毒药呢?”
——“我虽爱惜性命,但为了让你后悔一辈子,这条命不要也罢!”
——“因为我恨你!我要让你一辈子都记住是你毁了我,让你只能在噩梦中看到我,让死亡惩罚你的欺骗,让悔恨日日折磨你!哪怕化成了灰,我也不会停止恨你!我会在地狱中不停地诅咒你,让你夜夜不能安眠,让你的灵魂永远得不到安宁……”
——“你永远都想像不出我有多么恨你!就算天塌了,地裂了,海水干枯了,我对你的恨也不会消失!”
这声音像锐利的刀刃,生生划破他的肌肤,渗入血液中,凝结成冰,冷得令人发抖。他忍不住抚上了胸口,那里又开始绞痛,像有根铁刺,深深地埋了进去,越来越深,越来越痛——
月儿,你真的已经忘了吗?
忘了你的爱,和恨!
那么深,那么深的恨意,真的全都忘了吗?
月光沉默地自窗格间筛下,像一汪苍白的死水,落在地面,慢慢凝成冰雪的碎片,带着亘古的空漠与清冷。
一弯孤月、几点残星,天,竟也萧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