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吉亲自将陆修带到了一个阁楼上,那里供奉着次仁的照片。
“我的弟弟从小就很笨。”多吉带着陆修吊唁他的亲人,说道,“那年他确实去了羊卓雍措湖,回来就生病发烧说胡话,我们还以为他碰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陆修沉默地看着照片上的次仁,他一眼就看出是他,这证实了他的猜测——他们之间一直有着冥冥中的联系,只要看一眼,他就能准确地分辨出来。
多吉又说:“现在已经转世了吧?如果你们有缘分的话,一定还会见面的。”
多吉的妻子笑着说:“转世去了,现在已经三岁了。”
陆修又从他们的口中得知,次仁从小就很笨,出生后是个傻子,什么也做不了,家里唯一宠爱他的就是多吉这名大哥。三年前,他跟着一个喇嘛去羊湖边上玩,喇嘛在另一个村庄里耽搁了点时间,次仁便偷偷骑着马,跑了出来。
根据那个喇嘛的转述,那天雷霆大作,风雨交加,羊湖畔所有的牧民都离开了,空空荡荡,甚至不会有旅人。但次仁就像有什么事需要去完成似的,不管不顾,一个人骑着马,冒着风雨朝湖边去了。
“这也是缘分吧,”多吉安慰陆修说,“毕竟他很少做这种事。”
虽然对于一个白痴而言,无论做出什么举动都不奇怪,但次仁那天的行为确实很反常,于是多吉与妻子接受了这个说法。
回来之后,次仁高烧不退,三天后就死了,多吉为他举行了天葬。
次仁生前佩戴的首饰则都留了下来,搁在他的照片前,多吉夫妻为了给他祈福,还在家中点了两盏酥油灯。
陆修看了眼那些首饰,再一次确认了次仁的身份。
他把天珠放在那堆首饰中间。
“我会去寻找他的转世,”陆修说,“不管转作什么。”
藏人对此坚信不疑,多吉欲言又止,但最后没有拂逆了陆修的好意。多吉的妻子又说:“他是个很善良的孩子,一定会转世为人,快快乐乐的。”
这样也好,我会陪他慢慢地长大。
陆修朝两人鞠躬,感谢他们照顾了次仁这么久。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次仁是他的,是的,是属于他的,前十四年孤零零地活在这世上,只是为了等待与他相遇的那一天。而父母家人,反而成为了寄养他的照顾者。
多吉的妻子说:“来,我给你衣服。”
多吉夫妻为次仁准备了从七岁到二十岁的藏袍,当即一件一件地拿出来给陆修试,他的藏袍早已残破不堪,最后穿上本该给次仁的二十岁的那身,显得格外地合身。
沐浴更衣后,陆修又在次仁的照片前坐了一晚上,静静地看着他的脸,他的笑容十分英俊,根本看不出是个连话也说不清楚的傻子。多吉也陪着他坐在阁楼上,那晚,陆修问了他许多问题。
他知道次仁翻来覆去只会说几个字,包括吃、走、回去等等,从小时候起,就一直是这样,陆修又问:“他是不是还会说‘库鲁’?”
“对,对!”多吉说,“小时候,我父亲抱着他看画,告诉他这是库鲁,他就记住了。”
次仁短暂的一生中,几乎没有过朋友,一来是土司家的小孩儿,家人担心他被欺负,总和其他人玩不到一起去;二来多吉生怕他闯祸,也不怎么让他出去。
于是他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在阁楼前望着外头的蓝天,似乎期待着有什么会出现在蓝天上。
后来喇嘛们告诉旺臣家,这孩子是在修行。
他常常笑,当不理解别人说什么时,就会用笑来应对,封正那天,黑
龙从高空中一转头,所看见的也是他的笑容。他很善良,宁愿伤害自己,也不愿伤害别人。
傻子的世界总是很纯粹,大哥与大嫂待他好,他便死心塌地地总想跟在他们身后。
陆修听了一夜多吉的回忆,天亮时,一缕阳光从阁楼的狭小窗户照进来。多吉倚在木墙上睡着了,陆修便无声无息地离开了旺臣家。
临走前,多吉的妻子还想挽留,陆修却说:“时间很宝贵,我得继续找他去了,我走了。”
“拿着这个吧,”多吉的妻子递给陆修一个转经筒,说道,“这是他生前用过的,说不定看见它,能想起前世。”
“谢谢。”
陆修接过了转经筒,从此踏上了漫长的、没有尽头的寻觅之旅。
这时候,他还不知道找一个转世的灵魂是什么意思,只是固执地认为,只要自己想找,一定能找到。
他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大抵比人类活得久。刚获得新生的陆修,只觉得自己的生命简直漫长无比,就像没有尽头一般漫长,根本不会关注自己哪天死去的这点小事。
他手持转经筒,先是在后藏找寻,一个村庄一个村庄地找,只看三岁的小孩儿,但这样很容易被藏人父母当作拐子,于是他作了少许乔装,他买了一只牦牛,驮运孩童喜欢的货物譬如风铃、糖等物品,用一份自己曾在天上俯瞰大地后,凭借记忆,简单手绘的、潦草的地图,找过一个地方,便在这个地方作个记号。
冬天过去了,春天来了,万物欣欣向荣,接着是夏天,再是冬天。很快,一年就过去了,他于是把孩子的岁数更正为四岁……紧接着又一年过去了,更正为五岁,再后来则是六岁。
他风餐露宿,没有村落时,便在野外倚靠牦牛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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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又一年冬天来临时,陆修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次仁投胎转世,但在出生数年后就夭折了呢?设若他没有活到两岁,势必又得回去重新轮回,再出生,年纪不就变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