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形的,在他脑里,那颗要命的子弹;无形的,在他心里,Ice那一句:“对不起”。
统统好不了,忘不掉,也抛不开。注定一辈子要跟着他。不过,也不用再担心,因为他的一辈子,也只剩短短两个星期的时间。
吹干头发后,他躺在床上,拿出项链痴痴地望着,出神到只有Ice还会对他笑着的世界,连母亲敲门,自行推着轮椅进他房间都没发现。
凤玲见他仍珍宝似地收藏那项链,知道自己的儿子重情的个性。想起,被她抛弃的丈夫与儿子,怎么她这个母亲就不像儿子一样重情?怎么她就能舍得狠得下心来抛弃那个对着她不断哭泣的孩子……
孩子啊,万阳啊……你能、你愿意原谅妈妈吗?妈妈年纪大了,或许也不能再活多久了,你愿意来看妈妈一眼吗?
凤玲想着想着,又差一点流下泪,她捏捏自己的手臂,暂时用疼痛转移悲伤。在哭泣之前,她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和万飞说。
“飞啊。”她将轮椅移到儿子的床铺边,轻声呼喊他。
“妈?你什么时候进来的?”万飞被母亲吓了一大跳,有些惊慌失措,他连忙将项链收起,怕母亲对自己仍执著于Ice的感情有所担心。
“思念一个人,是一件很苦的事。”凤玲没有回他话,自顾自地,像是在说一件好遥远好遥远的事,像童话故事般开头,但却注定没有童话的甜美结局,语气是那么淡的悲伤。
“你知道吗?你受伤的那几个月,妈妈几乎每天晚上都做同样一个梦。”凤玲的眼神有一点空洞,心仿佛在万飞房里,又像是真的要飞到遥远的海上。“我梦见我们一家人,在海上,一个接着一个消失了,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
“妈?”万飞不解母亲话中的意思,一开始,他以为母亲知道自己的病情了,有些担忧,但当她接着说下去,又发现她话中的语病,一个一个?
“飞。”凤玲这才将心神调回来,对着他的眼。万飞用紧握住母亲的手,代替回答。
“妈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凤玲有点想松开儿子握紧的手,但想了又想,又更加回握住他,像是那样的动作,给了她万分的力量。
“当年,我说是你爸爸抛弃我们,是错的。其实,放弃这个家的人,是我。”
“妈,你在说什么?”万飞怎么也没料到,自己恨了那么多年的男人,那个当警察的父亲,抛弃他们母子的父亲,令他们过得困苦的父亲,竟然不是他所认为的那样?
“我不只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还有一个哥哥。”凤玲接着说下去,要他不要打断自己,再不说出口,怕就没有勇气、也来不及说了。
“我20岁的时候跟你爸爸结婚,只想着玩乐,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将来会怎样,想着爱了就结婚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对你爸也不是十分的了解;直到我生了你们两兄弟,我才想到你们的将来。”
记忆好像自动会变成黑白色的,像是多份悲伤的力量似的,叫人回想起来更加痛苦不堪,静静地在脑子里不停翻转。
她又看见了,丈夫不停地拿着钱去赌,她和两个孩子都要没饭吃了,赌输了就回来发脾气。因赌而失去工作后,不好好反省,反而更变本加厉,那狰狞执意要赌的脸容,还深刻地印在她脑海里,抹也抹不去。
“但是你爸爸没有想过将来,他只知道赌,结果,把自己工作也赔掉了,连警察也当不成,他没有因此而反省振作,竟然还赌得更厉害,若那个时候,再不走,可能连你们都会被他给卖了。”幽幽地,往事那么不堪,过程那么痛苦,却也只能在多年后的现在,化成几句简单悲伤的话。
“你两岁的那一年,我想先把你们带走,再想办法救他,可是我没有想到,你哥哥他哭着拉着我的手,不让我们走。”哭声还在,像是随时都会再响起,就在心里,就在眼前,那小不点大的孩子,哭得眼泪鼻涕都糊在一起,希望她不要走,不要带弟弟走,不要离开父亲。
“那时,我好急,我怕你爸爸回来,我真的没有办法了。后来,我只好抱着你离开,把你哥哥锁在家里。”凤玲说到这里,已经没办法再握住万飞的手了,她抽开自己的双手,掩面哭泣。
“我在楼下,听到他在上面一直哭一直叫——妈,你不要走!妈,你不要走!”最后真的失语成泣,她将隐藏了20多年的秘密说出,仿佛掏空身体的力气般,抽离了所有的空气,悲伤令她有些晕眩。
“妈,你别难过,都过去了。”万飞虽然完全不晓得自己还有个哥哥,内心也感到震惊万分,但仍坚强地安慰着母亲,毕竟,他身上背负着更大的秘密——关于自己两个星期的生命。
所有的不堪、过错,都在死亡面前变得微小而不足以为道。
“这份内疚,我带了20多年。”凤玲抬起泪眼望着万飞,眼里有着深深的企求,"飞,我最近终于有他们的消息,我在想,我该怎么去面对他们……虽然我怕万阳不会再原谅我了,但你最近受了那么重的伤,令我一度以为会失去你,令我很想再见你爸跟你哥一面,哪怕他们不原谅我也罢,我想亲口对他们说抱歉……”
母亲脸颊上的泪虽然可以擦干,但她心里的泪却始终不断。万飞不想令母亲继续痛苦下去。
"妈,我去帮你找他们回来?”虽然Jon说的是问话,但答案已然是肯定的。
当母子两人谈完话,他将母亲送回卧房后,自己拿了一件外套,便走出家门,到附近的公园里想事情。
小时候,他好羡慕别人可以一家和乐地在公园里玩耍,母亲坐在一边笑着,父亲和儿子玩在一起,有时候还可以耍耍赖,要父亲将自己举得高高的……
从来都没有。他没有一次这样的经验,就算羡慕得要命,也只能将这些收进心里,他知道母亲一个人带大他很辛苦,而且,因为被父亲抛弃,他更有出息,所以他工作时选择了国家安全局,成为里面的探员,他要证明自己比父亲出色,令他后悔他曾经抛弃他们母子……但没想到,这20几年来的怨、20几年来的恨,一切都是假的。
纵然父亲好赌有错,但他却没有抛弃他们,是母亲带自己走的。
他不会埋怨母亲,他知道母亲这么做都是为了他好……只是,他现在什么都没了,生命只剩下那么一点,若是不在尽头前去见父亲与哥哥一面,怕是永远都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耳边还回荡着母亲说过的一字一句。他透过母亲的描述,仿佛也看见幼小的哥哥,在门边哭喊着要他们不要走的情景。
哥哥,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和父亲处得还好吗?两个人是否都安好地活在这世上?
到底要怎么样,才能令他们回来见母亲呢?
夜风吹得他头又开始痛起来。那有些压抑不了的痛,像是闹钟般,定时在警告他:你时日不多了,还有什么要做的,请加快脚步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