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四十五)
话说李大宜回京复旨,深受皇帝重视,李琅琊有伤在身,一方面忍气吞声自认倒霉,另一方面还要每日通过宫中眼线汇报李大宜和杨国忠动向。这些手段的结果就是他得知,皇帝每日与二人议事,经常从早到晚。李琅琊暗感心惊,但又无能为力。赵仪然其实已经是勉力维持,但是哪里敌得过那二人。战事紧迫,光是这每日议事就不知耽误了多少时间。李琅琊心急如焚,有时想想却又觉得自己可笑——自己到底在急些什么?
若能……若能放下一切,若两人都可以放下,不管这天下兴亡,是不是就可以携手江湖,而笑看红尘名利的纷纷扰扰?李琅琊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能,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和责任,李家人,他无论如何都是李家人,这是他李家天下,他曾经无数次地试图将它放下,可是放不下,宛如生生剜目剔骨一般的代价,谁能忍受?
“夫君,八重雪将军有书在此。”
李琅琊本来勉强半卧在榻上,此时他回头看了颜月筝一眼,微微点了点头,伸手接过那封信。他动作间不自觉流露出的疏离和冷漠的姿态无意间深深刺伤了颜月筝。她咬着唇把信交给他,一转身快步走了出去,一直走到回廊里,年轻的女子才一把抱住廊柱,眼眶慢慢地红了——可那也只是一瞬间,颜月筝出身武将世家,外表柔弱,性子里实际上时颇有几分硬气的。她明白,自己不能哭,不能在这种时候计较儿女情长,只能默默地支持自己的丈夫。
李琅琊其实注意到了,但他也只能无声地叹着气,目送着颜月筝出得门去。带着病态苍白的手指拆开了信笺,李琅琊费力地把榻边的灯移近一些,凑着灯火看那短笺。只一眼,他的脸色就变了。八重雪写信一直简短明确,字迹又格外硬净,故而信的内容看起来也格外凄冷。他只说了两句话,一是皇甫端华已经离京,二是明日可能有变——今日皇帝没有再召人议事了。
瘦削的手指一下紧握起来,那张信笺被揉得不成样子。李琅琊喘息着,才惊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他本来身体正虚着,这一下便觉得似冷似热,满额的虚汗片刻就把黑发粘在了脸上,并且顺着发际线直往衣领里流。李琅琊抖着手去擦了擦,使出全身的力气定下心神。
又走了……为什么总是这么匆匆擦肩,连一个交心的机会都没有?——不,不能说没有,时间是有的,只是那时他们也无法坦诚相见,这到底是为何?李琅琊其实已经将这个问题问了自己多遍。不能问任何人,只能问自己。可这永远没有答案,问自己一次,便是折磨自己一次。可他停不下。李琅琊悲戚地笑了一下,他此刻连问问自己这个问题的工夫都没有,他得想八重雪信上说的第二件事。
天色慢慢亮了,王府中的下人们陆续起床,丫鬟们收拾着一夜过来流满烛台的烛泪。今日稍稍暖和了一些,但晨起仍旧是冷得教人难安。颜月筝每日睡在厢房,心下涩然,却不曾多言。她推开房门,却立刻听见了嘈杂之声。
“让开!”这是李琅琊的声音。颜月筝心里一跳:她从未听见过李琅琊用如此语气和人说话,何况……他要出去?他这个样子,怎么能出去呢?
“哎呀,还傻站着干什么呀!我拦不住了……”一片嘈杂中是小鸳的声音,“快去找夫人来啊!”
颜月筝也不顾的仪态了,撩起裙子就快步走了过去。她一眼就看到李琅琊居然穿戴整齐站在门廊上,尽管只是勉强立着,他惨白的脸色泄露了他此时有多么不适,而小鸳正在身后死死拉住他,李琅琊有伤在身,小鸳也不敢用力,急的快要哭出来了。
“夫君,……你这样子,怎么能出去呢?别难为她们好么?”颜月筝走上前柔声道。
李琅琊转头看她。颜月筝正是给这个目光吓了一跳,李琅琊双眼闪烁着,那种眼神又冷淡又坚决,颜月筝以前只看到过一次,那就是自己的兄长颜钧在出征前的眼神。她全身慢慢松下去,她知道,再拦也没有用了。尽管不能了解具体,但她知道那是男人们的事情,女人,即使再有心,也是不能插手的。
她让出了道。“夫君,千万小心。”
李琅琊没有看她一眼,居然转身就走。颜月筝退到一边,小鸳赶上前,她看到了颜月筝脸上奇特的神色,那是一种混合着爱慕与恨的复杂眼神。
那天的朝堂上气氛格外阴沉。当李琅琊居然在侍从的搀扶下步履艰难地走到殿外时,殿上掠过了一阵惊涛暗流般的窃窃私语。所有人都看到李琅琊面色发白,十分难看。浓黑的眉头紧紧蹙在一起,仿佛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来抵挡那种疼痛——他扶住了大殿廊柱。赵仪然看了一眼,额头立即见了汗,李琅琊今日一来,分明是在向主张主动出兵的一派示威。大臣们经过短暂的骚动后,一个个都低下头去,盘算着两派纷争的激化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影响。
李隆基皱了皱眉头。他也被侄子的举动震惊了。方要挥手叫李琅琊免礼,就见李琅琊直直地跪了下去。赵仪然心里一惊,连忙上前扶住。于是一阵微妙而汹涌的暗流涌过了大殿。赵仪然明白过来——这一扶非同小可,自己彻底没了退路,他只能跟着主守派走下去,杨国忠,成了死敌。
李琅琊跪在那里,连连喘着气,方才拿一跪让伤口牵动着全身痛得撕心裂肺,全身瞬时出了一身痛汗,眼前阵阵发黑,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
“朕的御史左丞,不好好在家养伤,到这里来做什么?”低沉的声音从大殿上高高的阴影里传来。
“启奏圣上……正因为臣乃御史左丞……”李琅琊勉力接了一口气,“身负进谏要职,怎能在关键时刻不理事务。”
一片沉寂。
“臣请圣上速速降旨,促那哥舒翰主动出兵!长久防守,恐要生变!”
这是杨国忠的声音。殿上寂静,没有人敢回话。原先若是韦见素在此,还能略略争衡,可如今韦见素不在长安。李隆基亦一言不发。赵仪然略略转了目光,却看到跪在身边的李琅琊抬起眼睫,那沉静的目光轻轻从杨国忠那里扫过去。赵仪然不知怎的心里突然颤了颤,某种感觉让他觉得,李琅琊那目光意味深长。
“臣反对出兵!”
清脆而中气虚弱的声音在大殿上回荡。又一阵的惊涛涌过了人群。
“退朝。”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声音从金阶上高高的阴影里传来。李隆基转身要走到殿后,可他想了想,停了下来。
“杨国忠,李琅琊,你们留下。”
赵仪然一直扶着李琅琊直到西暖阁门口。
“赵大人,今日之情,琅琊感激不尽,请回罢。”李琅琊低头道谢。
“你……你行吗?”
“有何不可。”李琅琊的语气平板,不带感情。
“罢了……我就在这里等你吧。李大人,请多多小心。”赵仪然笼袖,退到一边。
李琅琊垂下眼睛。“——大恩不言谢。”
他慢慢地走进西暖阁。一边立侍的太监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