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将。”两个无限沉重的字从皇甫端华口中念出,他撩开额前垂下的深红色发丝,幽深的眼睛里什么都倒映不出来,“我是叛将。”
什么都无需多说了。颜钧一向聪明睿智,可是开始居然不曾反应过来,当下给端华一语点破,立刻什么都说不出口来了。他感觉一口气就这么哽咽在嗓子里,上不来也下不去,连劝慰的话都说不出口。更何况,如今什么安慰的话都成了多余。
“琅琊……哈哈哈……”端华举手掩住脸,肩膀微微抖动,“他还是和好多年前一样单纯,果然我没看错,他真的是不适合这官场……就算他再会勾心斗角,他也始终是良心不安的啊……呵呵,天子许下的这种承诺他也会信……他果然还是以前那个李琅琊……”
颜钧无言以对。
帝王可以赦免一切人。唯独是不忠之臣,罪无可恕。
颜钧从来都不曾料到皇甫端华这个人居然把事情看得如此之透彻。也许是经历了那么一场生死浩劫,皇甫端华彻底从轻狂少年长成了明事理懂进退的男人。现在的他,思考问题再也没有哪怕是一点点的侥幸心理。
“我没有退路了,”端华摇头,“自从我降燕以来,我就知道我彻底的没了退路。当时不过有那么一个念想,总想着回来再见他一面,只要见一面,其他什么都好……”他的声音渐渐放低,“可是真的见到了,又觉得不满足……人啊,真是说不清。”他苦笑连连地扶着额,似乎看破了一切却又不能释怀。
“我只希望他能够平安……看他现在娶妻生子,过得平稳安定就好。我已经不想争什么了,”他抬头看着颜钧,“我知道,令妹不容易。我身为男子,又怎能做出如此卑劣之事来?”
“……你叫我来做什么?我能做点什么?”颜钧尖锐地问。
端华猛地抬头。
“颜兄,我找你,是因为我不想认命,就算他下定决心要我死,我也总该搏上一搏。反正已经身败名裂,何苦任人宰割呢?”
他的语气更加尖锐。颜钧突然打了个冷战,然后沉思起来。“你要我帮忙——”
“颜兄,凭你的本事,应该早就在江湖上有立足之地了罢。”
颜钧沉思着,外面暗色的天光一点一点地压下来。渐渐浸染了整间屋子。屋中声音熹微,片刻之后不知是谁挑起了一盏昏暗的油灯,从外面窗纸看过去,晕黄的灯光在上面影影绰绰,好似在努力支撑着最后一点光辉。黑暗的天色阴云四合,然后渐渐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冷雨。他们说的话,很快就被雨水和冷风给散得干干净净了。只是最后颜钧离开的时候,端华低沉地开口说了一句话。
“别把我的事情告诉琅琊……”
颜钧咬牙点头,然后悄悄地离去。
之后一连几日都平安无事。皇甫端华发配的时日也渐渐临近。可能是为了避嫌,也是为了保住端华,李琅琊再也不到他这里来了。端华心下明白,酸楚欣慰中间还有一点释然。他已然看清自己要走的是如何艰难的路。
对于皇甫端华来说,他此刻觉得自己最对不住的,是金吾卫的兄弟们。
日子很快地流逝过去,端华一直在静静地等待。直到那天终于有人来提他去刑部。站在刑部大堂上,他只是低头听判,一语不发。接旨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咬着牙说出了那句谢主隆恩。其实他知道,对于叛将来说,天下人是会觉得量刑过轻了,发配江州,等于是变相的赦免。
“发配江州?啧啧,真是便宜了这小子。”
可他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不是发配江州,是去赴死。
端华抿嘴微笑着,他在差人的带领下走出刑部的时候,长安城冬日晴朗,上空万里无云。
当日晚上他就出了长安城。晴朗夜晚,苍穹茫阔,一眼望去有无数星辰闪烁不定,端华走出长安城高耸的城门,终于仰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没见到李琅琊一面他还是失望的。不过这些失望与释怀比起来,还是如此的微不足道。寒冷的夜风掀动他的衣摆,年轻的武将站在洒满天地的星辉中,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长安城的城门。双腕间的镣铐冰冷,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伤痕累累的双手,望向前面夜色中延伸出去的官道。就在这时候他看见官道不远处有人策马而来,马蹄声不急不缓,很快就到了他面前。
他愣住了,李琅琊一身白衣,就骑在马上,微微低头看着他。
“我来送送你。”李琅琊开口,声音再也平静不过,又极其低沉,几乎给风吹得飘忽起来。
押送的官差级别不低,认得当朝丞相,立刻识相地后退开,低头行礼。李琅琊微笑道:“这是我一个故人……我来送一程而已。只说几句话便走,绝不难为各位。”他说罢此话,领头的一挥手,招呼手下退开数丈。
李琅琊跳下马来,走到皇甫端华面前。
灿烂的星辉铺满了官道和旷野。夜风挽起李琅琊额前的发丝,将它们吹起来融进了夜色。端华轻轻咳嗽了一声,还是微微低下头,他眼底本来有无限温柔,却在低头中隐去了,重新变得一片幽深。似乎是嫌站得不够近,李琅琊又走上前一步。端华几乎可以嗅到他身上清淡的气息,这让他鼻尖一酸差点就涌上泪水。什么话都无法说出口,两人彼此怀着无限凄苦的别情和奔涌的心思,默默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