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直接进宫,还是……?”
是身边赵仪然的话将李琅琊的思绪拉了回来。他抬头望了望高高的延平门。他曾经从这里几进几出,每次的心境都不一样,但又带着悲凉的微妙相似。
李琅琊突然觉得,自己恐怕一辈子都逃不开这长安城了。它已经不是简简单单的一座城池,这里承载着太多的记忆,和灵魂深处的东西血脉相连。
二人几乎没有休息便进了皇城。皇城中铺天盖地的白色灵幔随着风招展不已,凄凉而空阔的殿前场地上,穿着白色丧服的内侍们来回走动。李琅琊远远地看着,同赵仪然交换了一个诧异的眼神。自高宗以来,国丧只服三日,他们自江南赶来,原本以为不能赶上国丧,不过是因为丧表太为敷衍,所以好歹得回来一趟,可未曾想到如今是这等状况。赵仪然随手拉住个内侍问了问,却被告知,专等各驻守在外的将军和封王中愿意回京奔丧者几乎到齐,才开始服这三日的国丧。今日正巧是第二日。两人一前一后步行走过殿前宽大的场地,远远地便听见了宫内大殿传来的嚎哭声撕心裂肺。李琅琊不易察觉地扭了扭嘴角。这些臣子们的嚎哭,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他抬起头,突然觉得殿前的长风吹得眼睛很痛。他下意识地停下脚步,拿袖子去揉眼睛,动作却突然顿住了。
远远地他瞧见李辅国立在殿前高高的玉阶上,虽然还是摆着宫中内侍常有的带着谦卑的动作,可李琅琊清清楚楚地看见,李辅国的举动之间带着显而易见的轻蔑。
李琅琊举起的手顿在半路,然后他敛起了眼睛。
他突然那么清楚地意识到,躺在大殿巨大灵堂中间的,在白幔招展下步入死亡的,不仅仅是自己那身为君王的堂弟,不仅仅是大唐的一代君王,更是大唐开国以来强势的帝王之气,是他李琅琊倾尽一生去维护的东西——他抛弃了一切,毁了自己的一生去维护的东西。
可他还是失败了,这□裸的残酷的失败就这么展开在他眼前。也许他早就意识到了这一切,可当这些东西真的这么呈现在他眼前时,这对他来说还是太残忍了。
赵仪然听见李琅琊喘不上气来似地低声咳嗽了两声,然后伸出手。他下意识地去搭了一把。在殿前温暖的长风下,李琅琊的手冰凉。
面对着一生心血的付诸东流,他已经流不出一滴眼泪。
二人向大殿走去,李辅国就立在那里,看着两人一步步走上前来。殿中刺耳的嚎哭声越发清晰,李琅琊淡漠的目光扫过面无表情的李辅国,扫过殿中巨大的棺木和周围飞飘不止的白色灵幔,扫过戴着面具般悲戚表情的臣子们——他走到殿中间,在灵位前跪下,三叩九拜,紧跟着是赵仪然,赵仪然的哭声似乎有些惊醒李琅琊。他该哭么?该哭。作为帝王的臣子,作为帝王的亲人,他于情于理都该哭灵,即使不愿,也要哭给他人看。可他的确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他叩完头便跪着转过身子,去看那些在两边成列的臣子们,李琅琊的目光一个个地扫过去。众人的哭声竟然当下便减小了些。李琅琊一个个地看过去,陌生的,面孔几乎都是陌生的。他转头将目光投向李辅国,然后在心中无声地笑起来,当初他、赵仪然和八重雪彻底替换旧朝臣子的时候,可曾想过自己也有这么被替换的一日?人世机关算尽,在煌煌青史面前,不过一场闹剧。
下面众多被李辅国提拔上来的臣子们许多并不曾见过李琅琊,不过他们至少都听说过他的些许事情。也许李琅琊并不如他们想象之中那么威严,但是他那种淡漠到让人心惊的目光扫过他们的时候,他们还是忍不住有些微的不自在。李琅琊垂下眼睛,似乎是在思索,似乎是在纯粹地伤心。末了他抬头,在棺木前拎起衣摆起身。赵仪然愣了一下,然后也跟着站起来,这不符礼制的动作激起了周围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所有的眼睛都在盯着他们两人,所有人都知道,这两人是李亨起家时的旧臣,没有他们,当年在马嵬坡还不知道是怎样的另一番景象。李辅国的眼神暗了暗,却仍旧用内侍特有的恭谦步伐走进来,提醒李琅琊的不遵礼数。而后者只是瞟了他一眼,重新对着棺木跪下,淡淡开口。
“在下观朝廷之情状,已然是礼崩乐坏,朝纲大乱——还在乎在下这一点失礼么?”
李辅国变了脸色,周围的臣子们一下子陷入了静默。
“当年安史二贼祸乱天下之时,武将以火跋归仁、皇甫端华为首者,毫无骨节通敌叛国;文官嘛,则以睿王为首者,既然今日满口豪言壮语哀叹朝廷衰微,当初何不死守长安为我大唐搏功?”也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话,李琅琊的脸色刷一下变白,转身目光如刀子般投向身后的臣子们,却没有一人肯承认自己说出过方才那句话。赵仪然脸色也变了,他想去拉李琅琊却被他一手挡开。李琅琊四下看了看,然后冷笑起来。
“是啊——哈哈哈——是啊!贼寇祸乱天下之时,除去个别,余下满朝文武无一骨节,人伦废纸,帝气衰微……百官请和,军无斗志……你们,你们……”他环视着灵堂,“你们是没有资格说这些话的,尽管你们可能说的并无什么错处——当初,是文臣,误了战事……在下久居江南不理世事,朝廷如今是何等状况,在下不能妄言,”他这么说着,却是用一种锐利又细长的目光扫视着众人,语气流露着□裸的讽刺,“也许诸位皆是情非得已,也许自有苦衷,就好比当年的皇甫……”赵仪然在后面猛地扯了一下李琅琊的袖子,后者才像是惊醒一般立马打住了话头,方才那种能将人刺穿的目光一下子归于寂灭,众人再看李琅琊时,他已经恢复了安静中带着疲倦的淡漠神色。他转身跪下,对着灵柩又叩了一个头。
“在下失言,各位海涵。”
走出灵堂大殿的时候,内侍太监上来递给二人一个簿子。
“众位郡王臣子轮流为先帝守灵,二位是三日后。”
长安城的春夜,风还是冰冷的。
夜已经深了,微弱的星辉在宫中四处飞舞的白幔上跳跃闪烁。灵堂里的长明灯火焰微幽,不住地跳动,暗淡得就像是这整个即将衰微的大唐。李琅琊一直跪坐在灵柩旁边,凝视着那灯火,身边守灵的小皇子和其他几位臣子已经控制不住地睡了过去,内侍监和礼部也并不曾来提醒这些。李琅琊却仍旧醒着。赵仪然在旁边,拿钎子拨了拨灯火,将李琅琊的衣角一扯示意他走到外面。
“你那日是疯了还是怎么的,”赵仪然给迎头而来的冷风吹得打了个寒战,“那种话也是说得的?你这人聪明了一辈子,怎么到这时候反而——”
李琅琊的侧脸轮廓在浓重的夜色中看起来很模糊。
“聪明了一辈子?”他轻笑一声,“你这话说得可不对,其一,你不曾看过我为官之前,我还很年轻很年轻的那会儿,可是出了名的糊涂人,就连他都经常嘲笑……”他说了一半,陡然觉得自己话头不对,立马转了下去,“其二,我这辈子,到头来才发觉自己没有做过一件聪明事,到头来,一切都是空的。之前那些,你说算什么?”
赵仪然沉默了。
李琅琊居然笑了起来,不过声音很低。他轻轻地拍打着殿前的栏杆,目光投向空阔的殿前场地。即使在夜色下,赵仪然也依旧瞧见了他眼睛下面浓重的青色阴影,不过这些衬得那双细长的凤眼更加深刻如潭。李琅琊嘴角的笑容变得很深很深。
“当初,朝廷因文误武。你我身为文官,恐怕是不愿意承认这一点的。我今日不过是一时冲动,就说了实